杭州的雨季，总带着一股缠绵又阴郁的劲儿。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腐烂的气息。我这家“心债事务所”，

就藏在河坊街背后一条最不起眼的弄堂里，门口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只有一块被岁月磨得边缘圆润的旧木牌，用墨笔写着“心债”二字。外人看来，

这大概是个给人算卦、看风水，或者干脆就是个故弄玄虚的所在。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这里处理的，是比命运风水更具体，也比它们更棘手的东西——情绪。

不是心理疏导那种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被人从心里剥离出来，

具象化了的情绪。此刻，我正对着一团不断变换形状的黑色雾气较劲。

这是一个八岁男孩遗弃的“恐惧”，关于学校厕所隔间里可能存在的怪物。

这团“恐惧”很不安分，时而变成张牙舞爪的影子，时而缩成一颗悸动的心脏模样。

我手里拿着一把温润的羊脂玉勺，小心翼翼地引导它，像舀起一捧流动的黑水，

将它引入旁边一只素雅的景德镇白瓷瓶里。“乖，进去吧，里面很安全，没有水龙头滴水，

也没有突然冲水的声音。”我低声念叨着，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玉勺触碰到瓷瓶口，

那团黑雾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流了进去。我迅速用一块软木塞封住瓶口，

指尖在上面画了个简单的安神符。瓶子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

只在洁白的瓶壁上，留下几缕若有若无的黑色纹路。我松了口气，把它放到身后的博古架上。

那上面琳琅满目，

的“愤怒”火苗；檀木盒里盛放着细碎的、闪着微光的“喜悦”金粉；甚至还有一个铜香炉，

里面养着一小潭粘稠的、深蓝色的“悲伤”。我的工作室，不像个办公的地方，

倒像个古怪的收藏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屋里愈发安静。我刚端起已经微凉的龙井，

门檐下的那只黄铜风铃，忽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声音清脆，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感——通常只有带着极沉重“心债”的客人上门，

风铃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潮气。进来的男人，

与这间老屋、这条弄堂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

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小块深色，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他手腕上那块低调而奢贵的腕表，以及周身那种经过精心打理的、疏离的气质，

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由玻璃幕墙、资本运作和高效社交构成的，

距离我这里十分遥远的世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一种长期训练出来的、用于应对所有场合的平静。但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眼底深藏的疲惫，

那是一种如同被反复淘洗过的沙砾般的粗糙感，以及一丝被他强行压下去的焦灼。

他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掠过博古架上那些“藏品”时，没有丝毫讶异，

只有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请问，是林默，林老师吗？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因为很少求人而产生的干涩。我放下茶杯，

点了点头：“我是。请坐。”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侧过身，

露出了他一直牵在身后的小小身影。那是一个女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昂贵的童装，

外面套着质地柔软的粉色小羊绒外套，打扮得像个小公主。但她的状态，

却与这身精致的装扮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她非常瘦小，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大而黑，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没有任何神采，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然而，真正让我心头一沉的，

并非她的苍白和空洞，而是缠绕在她周身的那些“东西”。

那是无数条漆黑的、长满了尖锐倒刺的荆棘。它们像有生命的活物，

从她心口的位置蔓延出来，缠绕着她的四肢、脖颈，几乎要将她小小的身体完全吞噬。

那些荆棘缓缓地、令人不安地***，尖刺仿佛随时会刺破她娇嫩的皮肤。它们无声无息，

却散发着一种冰凉的、死寂的、令人绝望的气息。这是实体化的“绝望”。而且，

是我见过的，最浓重、最根深蒂固的“绝望”之一。

男人——他后来告诉我他叫沈渊——拉着小女孩的手，

走到我办公桌对面的梨花木椅子旁坐下。女孩很顺从，或者说，很麻木，

像一个人偶般被安置在椅子上，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更显得脆弱。

“我听一位……不太方便透露姓名的朋友说，您这里能处理一些……比较特别的问题。

”沈渊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免触及那些超乎常理的范畴，

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身边女儿周身那无形的（在他看来或许只是某种象征性的）荆棘，

声音愈发干涩，“我女儿，沈心。她……变成这样，不哭，不笑，不说话，对什么都沒反应，

已经快半年了。我带她跑遍了国内所有最好的医院，看过最顶尖的儿童心理医生，

脑部CT、神经系统检查……所有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一切生理指标正常。

医生说是‘选择性缄默症’伴随情感隔离，但所有的干预和治疗……都没有任何效果。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聚勇气，终于说出了此行的核心目的：“他们说，

这或许……不是医学能解释的问题。”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沈心面前，蹲下身，

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我没有贸然去触碰那些危险的、只有我能清晰看见的荆棘，

它们散发出的冰冷寒意，几乎要冻伤我的皮肤。我试图捕捉她的目光，

但她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倒影，只有一片虚无。“心心，是吗？”我放柔了声音，

像是对着易碎的梦境说话，“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只有那些漆黑的荆棘，似乎因为我这个陌生人的靠近，***得稍微快了一丝。我站起身，

看向沈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沈先生，您女儿的问题，

确实不是普通的医学或心理学问题。”沈渊的脊背下意识挺直了一些，

像是看到了某种模糊的希望：“您能解决？需要什么，您尽管开口，费用不是问题。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习惯性的、用资本解决问题的思维：“这不是钱的问题。

缠绕着心心的，是‘绝望’。一种源于至亲彻底离弃而产生的、最纯粹的绝望。

”我指向沈心周身，尽管在他眼中可能空无一物：“它像一棵有毒的植物，

根系已经扎进了她的心脏，与她自身的生命力纠缠在一起。我无法从外部强行将它剥离。

那样做，无异于在她心上动一场无法愈合的手术，结果只会是伤及她的根本，

甚至……”我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残酷的词，“……让她彻底‘枯萎’。

”沈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比他的女儿还要苍白。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至亲……离弃？”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第一次理解它们的含义，

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不可能！我是她爸爸！我给她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

我……”他的辩解在我的目光下戛然而止。我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成功男人，此刻眼底翻涌起的慌乱、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气。

“沈先生，”我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的神经上，“情绪，尤其是孩子的情绪，

不会说谎。它们遵循最原始的因果。这‘绝望荆棘’的种子，

必然是由她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亲手种下的。您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的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檐。

沈渊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撞击了。他避开了我直视的目光，

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的肌肉因为咬牙而绷紧。

他那双总是运筹帷幄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裂痕，

一种混杂着困惑、回忆和……或许是恐惧的情绪，正试图从那裂痕中挣扎出来。

就在他眼神闪烁、心神剧烈动荡的这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到，

缠绕在沈心身上那些漆黑的荆棘，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养分，悄无声息地，又收紧了一分。

一根尖锐的倒刺，几乎要触碰到她苍白脆弱的脖颈皮肤。冰冷的绝望，与男人滚烫的无措，

在这间弥漫着陈茶和旧木气息的老屋里，无声地对峙着。而这，显然仅仅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答案，还深深埋藏在眼前这个看似完美的父亲，那被他自己刻意遗忘的过去里。

沈渊的反应像一记无声的惊雷，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炸开。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锐利而冷静的眼睛，

此刻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混乱占据。他像是被人迎面重击，整个人都懵了。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离弃？

我……我没有……”他的辩解苍白无力，甚至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因为他无法解释女儿身上那日益沉重的“绝望”，

无法解释自己心底那块无论如何用工作和成就都无法填满的空洞。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

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近乎哀求的神色，那层精英的外壳在这一刻碎裂得彻底。“林老师，

您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您能看见它，您一定能做点什么！求您，无论用什么方法，

花多少钱，只要能让心心好起来……”他几乎是扑到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颤抖。我看着这个濒临崩溃的父亲，心中并无多少怜悯，

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奈。心债，心债，欠下的，终究要还。“强行剥离‘绝望荆棘’，

等于扼杀心心的生机。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并化解它的根源。”我的声音平静，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说你不知道，也许不是谎话。也许，

是你自己‘选择’了忘记。”沈渊的瞳孔猛地收缩。我站起身，走向工作室最里间。

那里光线更暗，只点着一盏昏黄的长明灯。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紫铜盆，

盆身上镌刻着密密麻麻、蜿蜒扭曲的古老符文，那是祖上传下来的“问心盆”。

盆中之水并非普通清水，而是取自雪山之巅融化的、未曾落地的无根水，澄澈无比，

却又仿佛能映照人心最深处的涟漪。“这是‘问心盆’。”我示意沈渊过来，

“它能追溯情绪的因果，映照出被刻意遗忘或封存的记忆。但前提是，

你必须毫无保留地面对它。过程可能会……很不舒服。”沈渊看着那古朴而神秘的铜盆，

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但当他回头望向椅子上那个如同人偶般的女儿时，

那丝畏惧瞬间被决绝取代。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盆边，哑声道：“我该怎么做？

”“将你的右手掌心，悬于水面之上，不要接触。”我指导着他，“放松，

不要抗拒任何浮现的念头和画面。”沈渊依言照做。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悬在澄澈的水面之上，微微颤抖着。起初，水面平静无波，

像一块深色的琉璃。但渐渐地，仿佛有一滴无形的墨汁滴入，

水面开始荡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波纹中心，景象开始模糊地浮现。

灯光、国际长途电话里焦急的催促、酒会上觥筹交错的虚影……那是他过去几年生活的缩影，

被压力和野心填充得满满当当。紧接着，画面开始放缓，变得清晰。背景，

赫然就是我现在这家事务所的门口！只是门楣看起来新一些，

门口的青石板缝隙里还没有长出那么多青苔。水镜中的沈渊，比现在看起来更年轻些，

眉宇间的锐气和野心几乎要溢出来，但也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奋斗留下的深刻疲惫。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站在门口，神情是那种做出了重大决定后的孤注一掷。然后，

他推门走了进来。水镜内外的景象，在这一刻产生了诡异的重叠。·（水镜内，

过去）年轻些的沈渊环顾了一下我这间同样堆满“情绪”容器的工作室，

目光最终落在我（同样年轻些，眉目间还带着点初出茅庐的生涩和谨慎）身上。“请问，

是林默林老师吗？”他的声音比现在更急促，带着一种时间紧迫的不耐。“我是。请坐。

”年轻的我示意他坐下。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斩钉截铁：“我听说您这里，

能帮人封存一些……不必要的、会影响判断和效率的软弱的情绪。

”年轻的我微微蹙眉：“沈先生，情感是构成一个人完整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封存一部分，

就像从一幅画里强行剜掉一块颜色，可能会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甚至导致……”“后果我可以承担！”当时的沈渊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我，他的眼神炽热，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我马上要接手一个跨国的并购项目，未来三年，

将是我职业生涯最关键的时刻！我需要绝对的理性、高效、不能有任何软肋和干扰！

我的女儿……她还小，她的哭闹，她的需求，她那些幼稚的情绪……会分散我的精力，

会成为我的弱点！我必须排除一切干扰！”他身体前倾，盯着年轻的我，

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封存的，就是我的‘父爱’。这份感情，在现阶段，

对我来说是冗余的，是阻碍！请你帮我！”水镜外的沈渊，看到这里，整个人如遭雷击，

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悬在水面上的手也剧烈地颤抖起来，搅乱了盆中的景象。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疯狂的陌生人。

“不……不可能……我怎么会……”他喃喃着，声音破碎。“看下去。”我的声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