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天空像被戳破的墨水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苏小念蹲在老宅墙角，用树枝在泥地上写数学题，雨滴顺着碎发滑进衣领，她却浑然不觉。

这是她们搬来的第七天，母亲在毛胚房里整理捡来的旧被褥，而她早把院子角落那个废弃书架翻了个遍。

泛黄的书页里夹着干枯的枫叶，油墨味混着霉斑，却成了她最珍贵的宝藏。

“谁让你进来的？”少年清亮的嗓音惊得苏小念手一抖，树枝在泥地上划出长长的裂痕。

她抬头望去，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站在紫藤花架下，身后跟着两个拎着礼盒的中年人。

雨水顺着花架垂落，在男孩脚下形成一圈圈涟漪，他的白球鞋一尘不染，与苏小念沾满泥点的帆布鞋形成鲜明对比。

男孩胸前别着一枚金灿灿的校徽，上面 “育才附小” 四个烫金字在雨中泛着冷光 —— 那是全市最贵的私立小学，学费抵得上母亲半年的工资。

“我、我没进屋子……” 苏小念慌忙站起来，后背紧紧贴着墙。

粗糙的墙皮硌着脊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连衣裙在蹭墙时又扯开了线头。

男孩皱着眉打量她，目光扫过她打补丁的裙摆，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捡垃圾的也会识字？”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女人轻轻拍了下他肩膀：“沉舟，不许没礼貌。”

陆沉舟哼了一声，转身往主楼走去。

苏小念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手里攥着的草稿纸，边角被雨水洇得发皱。

等那一家三口消失在雕花铁门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蹭到刚才的位置，果然在花架下发现了团成球的草稿纸。

展开纸团的瞬间，苏小念眼睛亮了。

那是道奥数题，解题步骤写到一半戛然而止，墨迹在雨水中晕染成模糊的蓝黑色星云。

她蹲在原地，用树枝在泥地上推演起来，雨滴砸在草稿纸上，她索性把纸藏进怀里 —— 那里贴着母亲用碎布缝的口袋，还带着体温。

暮色四合时，苏小念抱着湿透的草稿纸往毛胚房跑。

推开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母亲正就着灯光缝补衣服，针尖在破旧的布料上穿梭，发出细微的 “噗噗” 声。

灶台上煮着野菜粥，蒸腾的热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混着潮湿的霉味。

“念念，今天在院子里没闯祸吧？” 母亲抬头时，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十几年的风霜。

“没有！我…… 我捡到好多书！” 苏小念把怀里的草稿纸和从书架上拿的旧课本掏出来，纸张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软。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小心别让人发现了。”

火光映在母亲脸上，苏小念突然发现母亲的手背上又添了道新伤，大概是白天在工地搬砖时蹭的。

接下来的每个周末，老宅都会热闹一阵。

陆沉舟跟着父母回来时，总会故意从苏小念玩耍的角落路过，把做完的试卷随手丢在地上。

起初苏小念还会犹豫，蹲在原地盯着那些雪白的纸张，像看着某种禁忌的宝物。

直到第三次，她发现试卷总是 “恰好” 出现在她常待的老槐树下，便不再客气。

她会把解题过程工整地写在旧报纸上，再悄悄放回树下。

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苏小念正趴在石桌上解一道几何题。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突然，一团纸砸在她手边。

抬头望去，陆沉舟倚在二楼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破本子也能当草稿纸？” 他今天穿着深蓝色 polo 衫，领口别着枚银色校徽，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小念抿紧嘴唇，没理会他的嘲讽，捡起纸团展开。

这次不是试卷，而是张印着卡通图案的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道题：“鸡兔同笼，头共 46，足共 128，鸡兔各几只？” 她注意到字迹边缘有些洇墨，像是写的时候很着急。

低头演算时，笔尖在本子上沙沙作响，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蛰得生疼。

“这么久还没算出来？” 陆沉舟的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苏小念握紧笔，把写好答案的本子举起来：“鸡 28 只，兔 18 只。”

阳光穿过本子，在她掌心映出细密的汗珠。

栏杆后的少年沉默片刻，突然丢下支钢笔：“解题步骤错了三步。”

钢笔砸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银色笔身刻着 “陆” 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苏小念望着钢笔，又看看二楼空荡荡的栏杆，忽然笑了。

她捡起钢笔，在本子上重新写下解题过程，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钢笔尖划过纸面的触感如此顺滑，和她用的秃铅笔完全不同。

傍晚时分，她把本子放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还特意用块干净的鹅卵石压住。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本子上多了行红色批注，字迹凌厉得像要划破纸张：“终于有点样子了。”

旁边还放着包草莓味的牛奶糖，包装纸在晨露中泛着微光。

苏小念把糖纸小心地叠好，放进课本里 ——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除母亲以外的人送的礼物。

日子就在这样无声的较量中流逝。

苏小念的数学成绩在班级里遥遥领先，每次考试都能拿到满分。

她把陆沉舟给的试卷和课本整整齐齐摞在床头，用麻绳仔细捆好。

深夜里，母亲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时，她就会翻开那些试卷，在解题的过程中暂时忘记生活的艰辛。

深秋的某个周末，陆沉舟没有像往常一样丢下试卷。

苏小念在院子里等了一整天，直到暮色笼罩老宅，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失落地回到毛胚房，却发现枕头下压着个精致的礼盒，里面是套崭新的《奥数精讲》，扉页上写着：“别给我丢人。”

字迹力透纸背，和那些红色批注如出一辙。

苏小念抱着书，突然红了眼眶。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纸洒进来，照亮她脸上的泪痕。

她轻轻翻开书页，在第一道例题旁写下：“谢谢你，陆沉舟。”

这是她第一次写下他的名字，字迹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

此后的每个周末，老宅的院子里都会上演无声的默契。

陆沉舟丢下试卷，苏小念认真作答；苏小念把解题本子放在老地方，陆沉舟会留下批注和小礼物。

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超过十个字的对话，却在这场隐秘的互动中，渐渐走进了彼此的世界。

然而，命运的齿轮总是在不经意间转动。

当苏小念捧着满分试卷，满心期待地望向二楼的栏杆时，等待她的却是空荡荡的花架。

陆氏老宅突然变得安静，再没有白色衬衫的身影出现在紫藤花下，也没有带着墨香的试卷飘落。

苏小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依然每天去老槐树下的石凳张望，依然认真解着那些早已没有回应的题目。

直到某天，她在收拾书本时，发现《奥数精讲》的最后一页夹着张字条，上面写着：“等我回来。

—— 陆沉舟” 纸条被反复摩挲得发皱，苏小念把它贴在心口，终于明白那个傲娇的少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在她贫瘠的生命里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而此刻，她只能站在老宅的院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等待着那个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