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这是巫医给的金蚕蛊,只要服下此药,您便可摆脱清河顾氏嫡长女的身份,从此改名换姓做回自由身。”
丫鬟蓝樱拿出一个白色瓷瓶,犹豫的递给顾如烟。
“这药虽能让人七日内病入膏肓,状若离世,却也生不如死,而且一旦出了差错就再也醒不过来……您真的想好了吗?”
顾如烟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倒出药丸干咽入腹。
药丸很苦,却不及顾如烟心底的苦。
她擦去蓝樱的眼泪,笑着开口:“不要哭,这是好事。”
“再过七日,我就不再是清河顾氏,而是祈王府的亡妻了。”
为了摆脱这个姓氏带给自己的枷锁,也离开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她愿意赌一把。
此刻,看着屋里贴满的大红囍字,顾如烟眼里全是苦涩。
世人都说祈王章元祈爱惨了清河顾氏的嫡长女,幼时为她祈福上山做了和尚,现在又为她下山还俗入了红尘。
但只有顾如烟自己知道,章元祈还俗娶她,是因为她的妹妹——顾婠月。
年幼时,顾如烟定下娃娃亲的未婚夫本是赵郡李氏的嫡子——李祈桢。
但及笄那年,她一母同胞的妹妹顾婠月不慎坠入池塘,李祈桢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
少女浑身湿透,被他一路抱回闺房。
大夏颁有律令:“凡男女有肌肤之亲者,必须负责,否则男子仗四十,女子浸猪笼。”
为了对顾婠月负责,李祈桢与顾如烟退了亲。
当天就三书六礼和顾婠月定下姻亲,待三年后顾婠月及笄便成婚。
顾如烟本以为李祈桢是无奈之举,但却撞见他和顾婠月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祈桢哥哥,我们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那一刻,顾如烟什么都明白了。
但大夏律令,女子一旦被退婚,便无人再敢娶。
女子年满十八必须嫁人,否则按序许给老鳏夫做续弦。
她的宿命似乎已经预见,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嫁给一个老鳏夫。
让顾如烟没想到的是,年少上山做和尚的章元祈第二日竟给顾家下了帖子。
他身穿锦襕袈裟,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身后带着绵延十里的红妆。
“章元祈求娶清河顾如烟为妻!”
他取下手中的佛珠赠与她:“我本佛家弟子,还俗需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请你等我!”
顾如烟等了三年,等到章元祈还俗,终于等到两人成婚之日。
可七日前,顾如烟听得章元祈和旁人的谈话才知,十里红妆求娶自己的男人,只是为了让她不去破坏顾婠月的成婚。
那日的话,仍在她耳边回荡。
“元祈,你既然不喜欢顾如烟,又为何大费周章的求娶她?”
“李祈桢曾是她的未婚夫,如今婠月要和他成婚,大婚那天我怕顾如烟从中作梗,破坏了婠月大喜的日子。”
章元祈的话,狠狠砸在顾如烟的心上。
也是那一刻,她才彻底醒悟,和自己青梅竹马的两个男人,心早就系在了妹妹顾婠月的身上。
而自己,不过是顾婠月幸福的绊脚石。
一夜无眠。
翌日。
门外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吉时到,迎新娘——!”
顾如烟一身凤冠霞帔,在喜婆的迎接下出了顾府。
可走到门口准备上轿时,她却狠狠怔住。
迎接她的不是龙凤喜轿,而是一口黑棺!
搀扶着顾如烟的蓝樱看着接亲的队伍,忍不住质问:“祈王府这是什么意思?祈王爷不来接亲还拿一口棺材来?”
祈王府的李管家出声解释:“顾小姐,今日婚礼是王爷的最后一难,只要您躺进黑棺,抬回王府和王爷拜堂成亲,王爷才算彻底还俗。”
闻言,顾如烟心底五味杂陈。
章元祈的九九八十一难,竟然是让用黑棺当迎娶她的喜轿。
蓝樱正想反驳李管家,被顾如烟拉住。
“算了。”
就当是提前体验一下,死后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
反正再过几日,她便不再是顾如烟了。
顾如烟在棺材里躺下,沉闷的棺盖阖上。
她掀开盖头,看着黑漆漆的棺盖,耳畔隐约听见外面的嘲讽议论声。
“妹妹八抬大轿出嫁,姐姐却是黑棺迎亲,真晦气!”
“清河顾氏的脸都被这嫡长女丢尽了!”
顾如烟苦涩一笑,蜷紧了手心。
晦气也好,风光也罢。
再过几日,她便不再是清河顾氏,无需在意丢谁的脸了。
祈王府。
顾如烟被人从棺材中放出来,喜婆搀扶着她跨过火盆进入喜堂。
拜堂成亲时,顾如烟却发现身侧空无一人,喜蒲上放着一只系着大红花的公鸡。
“喔喔喔——!”
顾如烟心下一寒,正要掀开盖头。
抬手间却被一双大手握住,章元祈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烟烟莫怕,这是以公鸡代娶,拜堂完毕,我还俗的最后一难就彻底结束了……”
顾如烟震惊,章元祈竟要她与公鸡鸡拜堂成亲!
这到底是他的还俗之难,还是对她的羞辱?
顾如烟攥紧手,深呼吸一口气。
只要忍过这七日,一切就结束了。
她在喜蒲上跪了下来,和一只鸡拜了堂。
入夜,章元祈在喜娘的一声声祝福中挑开顾如烟的红盖头。
章元祈没穿喜服,依旧是一身朱红袈裟,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像极了悲天悯人的活佛。
他遣退下人,看着顾如烟的眼神带着欣喜和赤诚。
“烟烟,我是为你还俗,所以最后一难需要委屈你。”
“不过八十一难终于结束了,往后我们能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幸福在一起,真好。”
他信誓旦旦的承诺,让顾如烟心里发堵,一句话都说不出。
如若不是亲耳听到他对顾婠月的情意,此刻她定会感动落泪。
顾如烟转移了话题,看向一旁的囍烛:“我……”
她刚要开口,章元祈又说:“烟烟,虽然我已经还俗,但按规矩我要成婚七日后才能破戒。”
“所以……我暂时不能和你同房。”
顾如烟怔了一下。
她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扯了扯嘴角:“没关系,刚好我今天来了月事,也不方便。”
话音刚落,她明显感觉到章元祈松了口气。
“好,那我暂时先睡书房,等七日后我定还你一个美满的洞房花烛夜。”
“嗯。”顾如烟点头。
七日后只有祈王府亡妻,不知那时他要如何给自己洞房花烛夜。
章元祈走后,门外候着的蓝樱红着眼进来,替顾如烟抱不平。
“今日王爷实在太过分,他不跟您拜堂,也不跟您洞房,奴婢觉得他根本不是真心想娶您……”
顾如烟拆去头上的凤冠,轻声道。
“再过几日我就走了,章元祈是不是真心娶我都没关系。”
这一走,她将彻底摆脱清河顾氏的身份,离开京城,也离开章元祈……
烛火摇曳。
顾如烟褪下婚服,伏在案前拿出一本日志,研墨执笔落字——
【章元祈,当你看到这本回忆录时,我已经死了。】
【三年前,你身穿佛衣踏马而来宛若神祗,我以为你是我的真命天子,但终究是我想多了。】
【既然你不是真心娶我,那我便还你自由身。】
【……】
彻夜无眠。
第二日,蓝樱伺候顾如烟洗漱时,愤愤不平的向她禀报。
“小姐,王爷昨晚去李府喝了婠月小姐和李公子的喜酒,还听他们闹了洞房,这不是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您新婚之夜就被新郎抛弃吗……”
顾如烟手一抖,杯子里的漱口水洒了出来。
章元祈去喝喜酒,不过是想看一眼爱而不得的心上人。
看看穿凤冠霞帔的顾婠月是什么样子。
“身在王府,一定要慎言。”
顾如烟平静叮嘱着蓝樱,心里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
用过早膳,顾如烟清点着自己带来王府的物品。
虽为清河顾氏嫡长女,但嫁妆却极为单薄,丰厚的唯有这三年和章元祈互通往来的书信。
【师父说佛有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但我唯愿皈依烟烟。】
【世间安得两全法,一半佛祖一半烟烟。】
三年间,一月一封他们从未间断。
从前顾如烟爱不释手,每日重温过往。
可大婚第一日,她没有一丝犹豫,全都丢进火炉子。
火焰肆虐,烧掉过往的回忆,也烧掉那些虚情假意。
进门的章元祈正好看见这一幕,神色骤然一变。
“烟烟,你烧了我们的信作甚?”
他快步奔到火炉前,不顾烧伤的危险将手伸进火炉里拽出残余的信笺。
但早已徒劳,信纸一碰即碎,化成灰烬。
看着章元祈痛心疾首的模样,顾如烟语气淡淡:“这些信受潮发霉,已经生虫,只有烧掉才能杀了那些虫子。”
章元祈痛苦的攥紧了手里的灰烬碎纸:“可这些是我们三年的回忆,是佛渡红尘的见证啊。”
顾如烟用帕子拂去他掌心的灰烬:“几封信而已,以后再写就是了。倒是你的手烧伤了,先赶紧先处理伤口吧。”
看着手心一阵发红,章元祈这才感觉到疼痛一般,失落的点了点头。
“好,我们以后再写。”
顾如烟给他涂着烫伤药膏,没有应声。
章元祈——
从今往后,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大家互不相干。
回门日这天。
顾如烟在章元祈的陪同下,回了顾府。
前厅内,顾氏族中长老围坐一起,顾父顾母坐于首位。
同一天回门的顾婠月和李祈桢,正被众人团团簇拥。
李祈桢穿了一件宝蓝色雨花锦圆领袍,面容俊逸,剑目星眉。
看到顾如烟回来,他神情复杂了几分。
一旁身穿狐裘披风的顾婠月,则立马上前亲昵的挽住顾如烟的手。
“姐姐,成亲那天王爷来我们府里喝了喜酒又闹了洞房,我还以为今日回门你不会来呢。”
她话中的炫耀和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顾如烟一脸平静地抽出自己的手。
正要说话之际,不慎漏出一截白润皓腕。
顾婠月一把攥紧她的手腕,惊讶出声——
“呀,姐姐你的守宫砂怎么还在!”
霎时间,众人神色各异,主座上的顾父顾母脸色尤为难看。
顾母的声音含了几分怒气:“烟烟,怎么回事?”
顾如烟正欲开口,章元祈已经出声解释。
“本王还俗破戒需七日,此事是我委屈了烟烟。”
这话一出,顾父顾母神色舒缓了几分。
一旁的顾婠月笑着松开了她的手:“王爷可真宠姐姐,还好当初姐姐嫁给了你,要是真的嫁给老鳏夫就错过王爷这么个痴心人了。”
顾母瞪了她一眼。
“你少说几句,你姐这婚事一波三折,还不是为了你。”
顾婠月上前挽住顾母的胳膊,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娘,姐姐那么爱我不会生气的。”
顾母无奈的点了点她的脑袋,众人也都温和笑着,围着她嘘寒问暖。
询问她在李家过得是否习惯,初为新妇可还适应。
章元祈和顾父去了书房谈事。
顾如烟被晾在一边,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透明人。
看着被众星捧月的顾婠月,她觉得屋子里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于是起身出门,想去从前住的别苑看看。
此番回来,当是最后一次入顾府,看一看自己的前半生了。
穿过长廊,顾如烟意外碰到了李祈桢。
他负手而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烟烟,你守宫砂尚在,是在为我守身如玉吗?可我已经娶了你妹妹,我们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了。”
顾如烟一怔,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李公子想多了。”
她的淡然解释,落在李祈桢耳中却成了欲言又止。
“当年危急之下我不能见死不救,大家都说是你将婠月推下水,我不能看着你被流言蜚语中伤,只能退而求其次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他叹了口气,幽幽朝顾如烟走近几步。
“我们之间,虽有缘无分,若有来生,我……”
听到这儿,顾如烟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我对你并无半分想法,劳烦李公子以后别再自作多情。”
说完,她就要转身离开。
却不慎踩到石头,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小心!”
李祈桢眼疾手快抱住她。
人还未站稳,背后倏地传来一道质问。
“你们在干什么?!”
顾婠月和章元祈一并走来,李祈桢连忙松开顾如烟。
“你姐姐差点摔倒,我只是扶她一把。”
顾婠月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顾如烟,眼里藏了几分暗芒。
“姐姐要是对我和祈桢的婚事心有不甘,大可说出来,没必要用这些苦肉计吸引祈桢的注意。”
说完,她就红着眼走了。
“婠月!”李祈桢连忙追了过去。
顿时,长廊只剩章元祈和顾如烟两人。
章元祈捻动佛珠,拧紧眉头:“烟烟,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顾如烟噎住:“没有。”
她不想和章元祈多说什么,转身也要走。
章元祈却以为她是不愿意承认,语气顿时冷了几分。
“婠月是你的亲妹妹,她幸福你也应该高兴。我对你这么好,嫁给我难道委屈你了吗?”
顾如烟顿住脚步,心跳一声声压抑。
从小到大,父亲母亲都会对她说。
“你是清河顾世的嫡长女,婠月是你的亲妹妹,你该给她做好榜样,什么东西都要让着她点儿。”
所以,无论是珠宝首饰,还是云锦布帛。
她都把优先挑选的机会让给了顾婠月。
甚至连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李祈桢,她也让给了顾婠月。
现在她成婚了,做了章元祈的妻子。
可她的丈夫却也说,顾婠月是妹妹,她该为了妹妹的幸福而高兴。
倘若顾婠月的幸福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她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顾如烟深一口气,一字一句问道:“章元祈,你口中的好,到底是为谁好?”
章元祈沉默看着她,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到王府的当天晚上,顾如烟病倒了。
她发了高烧,整个人烧的面红耳赤,昏昏沉沉。
她知道,是自己先前服下的金蚕蛊毒发了。
毒发三次,尘埃落定。
恍惚中,顾如烟看到章元祈来了梅苑。
他立马让人去找太医,又跪在床前握紧她的手。
“烟烟,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发烧了?”
“佛祖在上,保佑我的烟烟快点好起来……”
听着章元祈拨动着佛珠的婆娑窸窣,一声又一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顾如烟想掀开眼皮看一眼,却彷佛重若千斤。
她想看看这一刻的章元祈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伪装下的表演。
昏昏沉沉,太医匆忙赶来。
金蚕蛊乃巫蛊之术,太医只能看出表象,内里什么也瞧不出。
“王妃只是感染风寒导致内热,王爷不必过分忧虑,臣开几剂药方,王妃吃上几日就好了。”
章元祈亲自熬了药,在床前照顾了顾如烟一天一夜,又是通宵达旦地敲木鱼拨佛珠。
“佛祖保佑,百病消除,愿吾妻能得清净,远离诸苦。”
翌日清早。
顾如烟看着章元祈双眼充血,眼窝下一片乌青,心底五味杂陈。
“多谢。”
她的一句话,让章元祈心里很不踏实。
“烟烟,说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妻子,是我要执手一生的人,照顾你是应该的。”
顾如烟扬了扬唇角,眼底没有太多笑意。
“身为清河顾氏,能嫁给你亦是圆满。”
闻言,章元祈紧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顾如烟生病一事,传到了顾婠月的耳中。
第二日晌午,她带着补品来了祈王府。
“听闻姐姐回门后便一直病恹恹,这可如何是好?”
顾婠月遣退下人,亲自端了一碗鱼翅燕窝到床边。
“这燕窝是元祈哥哥送给我的新婚贺礼,如今送给你喝,是否能让你好受一些?”
她话中的炫耀,让顾如烟不想理会。
“你若是来说这些,大可没必要。”
顾婠月红唇微勾,舀着勺子将银色燕窝倒在了地上。
“年幼时我体弱多病,元祈哥哥为我上山出家祈福。”
“后来得知我要嫁给李祈桢,他怕你从中作梗报复我夺走你的新心上人,第二天就上门找你提亲了。”
说完,她笑的花枝乱颤。
“顾如烟,你是嫡长女又如何?只要我想要的,不管是宝物还是人心,你都要排在我的后面。”
乌云压城,整个梅苑一阵压抑。
顾如烟手心攥紧床单,正要说话。
倏地,一阵地动山摇,桌子上的果盘点心散落一地,烛台上的蜡烛怦然坠地。
门外有人大喊:“地龙翻身,大家快逃啊!”
顾婠月神色一惊,立即起身想朝门外奔去。
看到正要起床下榻的顾如烟,她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姐姐,你就留在这地龙沟里吧!”
说着,她转身狠狠推了一把顾如烟,立即朝门口奔去。
但顷刻间,房屋倾塌,房梁压了下来拦住去路。
无助之际,章元祈冲了进来。
“烟烟!”
听到声音,顾如烟吃痛地拂开身上的碎瓦断墙,虚弱回道:“我在这里……”
但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喊压过了她的声音:“元祈哥哥,救我!”
听到顾婠月的声音,章元祈立即朝她奔去。
“婠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弯腰将顾婠月抱起,毫不犹豫的冲向门外。
碎石砸落,瓦砾飞溅。
嘭!!
一根巨大的横梁直直砸到了顾如烟后背。
她看着章元祈抱着顾婠月的身影越来越远,吐出一口乌血,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