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岭南霍家村。
“这女人克夫啊!你大哥还没和她拜堂就被牛撞死了,你怎么能娶她呢?”
“对!我们不同意!”
嘈杂中,姜盼娣只觉后脑勺疼的不行。
她抬起头,当看到黄土墙上褪色的‘该流不流,扒房牵牛’的计划生育标语时,愣住了。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孤零零死在医院了吗?这是地狱吗?
没等姜盼娣反应,一个军绿色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我娶她,等她把我克死的时候再来说她克夫。”
男人俯下身,轻轻将她扶起。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姜盼娣瞳孔皱缩。
霍闻臣!?
她那一辈子都没扯过证的团长丈夫!
可他为什么还这么年轻?
姜盼娣仓促地扫视了一圈,都是一张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孔。
她难道是……重生到了二十年前!
“你别怕,也不要觉得自己晦气,大哥的事是意外,和你没关系。”
霍闻臣坚毅的脸上满是温柔,连同话语都让人安心:“以后你就是我媳妇,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姜盼娣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
他是不让别人欺负她,可他却让自己受了一辈子活寡!
“哎呦真是不活了!我老霍家到底造了什么孽,花一百块娶了个扫把星回来!”霍母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
喜事变丧事,喜堂变灵堂。
很快,霍闻臣大哥的遗体被抬了回来。
姜盼娣站在混乱的人群里,两辈子的记忆在脑子里交织。
上辈子,她就是在今天要嫁给霍闻臣的二流子大哥霍建平。
没想到霍建平出了意外,是霍闻臣站出来,保住了她的名声……
“手给我。”
霍闻臣突然开口,打断了姜盼娣的思绪。
见她发着愣,他索性拉起她的手,轻轻帮她处理手上的擦伤。
面对男人真挚的模样,姜盼娣心中五味杂陈:“其实你没必要娶我,大嫂变媳妇,传出去不好听。”
闻言,霍闻臣蹙眉抬起头。
他早听说姜盼娣性格怯懦,很怕人。
而且她刚刚还跪着磕头,哭求他们不要把她赶出去,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霍闻臣抿抿唇:“我不在乎那些,倒是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他们这样说才不好听。”
“我大哥性子暴躁,平时招猫又逗狗,你嫁给他也是委屈,等我把家里的事情打理清楚,你跟我去军区生活。”
听到这些熟悉的话,姜盼娣心里一咯噔。
上辈子霍闻臣让她随军,但当时的她也认为自己克夫不吉利。
又怕自己给他添麻烦,就拒绝了,留在家里帮衬他家里。
可整整二十年,霍闻臣都没有给她一个消息。
直到自己临死前,她才从霍母口中得知霍闻臣早就结了婚,孙子都有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家庭美满,只有她还傻傻等着他回家。
上天垂怜,既然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姜盼娣深吸口气:“霍大哥,我只想麻烦你帮我找份工作,至于结婚……还是算了。”
霍闻臣脸上闪过抹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从她眼中看到了新生般的朝气蓬勃。
愣神间,霍闻臣不禁对她多了丝好感:“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何况乡亲们都知道我要娶你,怎么能算了。”
话刚落音,堂屋里传出村支书的声音。
“闻臣,过来给你大哥换身衣服!”
霍闻臣应了声,又给姜盼娣吃了颗定心丸:“有我在呢,你放心。”
说完,他转身进了堂屋。
姜盼娣看着他的背影出了神。
上辈子,霍闻臣就是说了这句话,让她从感激到深爱,死心塌地守了他二十年。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他连个信儿都不给自己……
霍家丧事办了三天,姜盼娣也受了三天的气。
虽然有霍闻臣护着她,但也架不住村里几十人的唾沫。
直到这天,霍建平被抬上山下葬。
等所有人回家时,天已经见黑。
霍闻臣顺道去找村支书,商量他和姜盼娣的事。
村支书皱着脸,抽了口旱烟:“要我说,你还是缓些跟盼娣领证,怎么的也得等过了建平尾七。”
霍闻臣喝了口水,点点头:“我知道,我就是担心盼娣自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两人又说了两句话,霍闻臣才离开。
没想到他前脚刚走,村支书的媳妇就冲过来拿起水壶,哎呀呀叫着。
“死老头子,你喝里头的水了!?”
村支书一脸懵:“闻臣喝了,咋的了?”
他媳妇急的直拍大腿:“里头我放了让牛发性的药,想着一会儿给牛配种,你咋给闻臣喝了呢!?”
霍闻臣回来的时候,姜盼娣刚给他铺好床。
“你回来了,这床被子今天刚晒好,你今晚睡着肯定暖和。”
姜盼娣转过身,见霍闻臣脸色有些红,不由一愣:“你喝酒了?”
霍闻臣只觉喉咙干哑,五脏六腑好像有火在烧。
他下意识扯开领口:“没有……就是有点渴。”
闻言,姜盼娣立刻去倒了碗水进来。
没想到一会儿的功夫,霍闻臣身上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见他呼吸都急促起来,姜盼娣担心起来:“霍大哥,你哪儿不舒服?”
男人抬起头,她只看见那双通红的丹凤眼中压抑着什么。
姜盼娣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的后退一步:“我,我去找人过来……”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可下一瞬,霍闻臣就死死抓住她的手腕。
‘咔嚓!’
伴着碗碎裂的声音,姜盼娣被压在床上。
以往温和的霍闻臣像变了个人,霸道地把她的慌张无措和挣扎,全部吞了进去。
思绪纷乱中,姜盼娣只听的见男人沉重的呼吸。
在被冲撞的快要失去意识时,她听见一声极低的呼唤。
“慧兰……”
次日。
姜盼娣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自己睡得房间里。
稍稍一动,身上的酸痛立刻让她想起昨晚和霍闻臣的纠缠。
姜盼娣心一下沉到了底。
上辈子他们俩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连手都没拉过,何况昨天霍建平才入土,他们居然……
“太阳都晒屁股了,祸害了我两个儿子,还想在家里当少奶奶啊!”
霍母的痛斥炸雷似的响起。
姜盼娣赶忙穿上衣服出去,在对方连珠炮般的骂声中去喂猪。
这时,霍闻臣推着辆二八大杠回来。
两人视线相撞,却都不约而同地移开。
霍闻臣别扭地理了理衣领:“盼娣,跟我去趟城里。”
姜盼娣一愣:“去城里做什么?”
霍闻臣也没明说,硬是让她坐在后座,蹬着车往城里骑。
一路上,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直到到了服装店门口,霍闻臣才打开话匣子。
“我瞧你就带了两件衣服来,想着带你过来再买几件。”
姜盼娣下意识拒绝:“不,不用……”
“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一定会负责到底。”
霍闻臣因常年训练而黝黑的脸上浮起红色,但眼神极其认真:“等我一回军区就打结婚报告。”
姜盼娣欲言又止。
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个名字,她攥紧了手:“慧兰是谁?”
霍闻臣面色一滞,刚想说什么,里头传来店员的提醒。
“同志,别把车停门口。”
他应了声,直接略过姜盼娣的问题,带着她进去。
霍闻臣选了几件布拉吉,让她去换上。
等姜盼娣出来时,整个人气质好像都不一样了。
买了几件裙子和衣服裤子后,他又带着她去卷了头发。
乍一看,姜盼娣都快成了海报上的时尚女郎了。
两人走在路上,姜盼娣发现不断有男人回头看她。
她局促地揉着裙摆:“霍大哥,我感觉……我现在很奇怪。”
姜盼娣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上辈子,家里的钱都归霍母管,她能吃口饱饭都不错了。
哪怕后来家里盖起二层小楼,她还住在破瓦房里。
这回去要是被霍母看见,恐怕自己要被她骂死……
夏风中,姜盼娣听见霍闻臣的笑声:“不是奇怪,是漂亮。”
她心一跳。
可昨晚男人那句朦胧的‘慧兰’,像根刺哽在她的喉咙。
‘慧兰’……会是霍闻臣上辈子的妻子吗?
姜盼娣正想再问,却见霍闻臣停了下来,脱下外套往她怀里一塞。
“我去帮一把。”
她愣住,看着他走向一棵大树,三两下就爬上去,把卡在树枝上的球扔了下来。
树下的几个孩子高兴的只蹦。
“谢谢军人叔叔!”
姜盼娣抿抿唇,低头整理霍闻臣的外套,却发现靠近心口的位置缝了个口袋,里面露出照片一角。
鬼使神差的,她抽了出来。
照片上是个明媚漂亮的年轻女孩,穿着布拉吉,一头烫卷发,还有发箍……
姜盼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新裙子和头发,脸色渐白。
她们俩的打扮几乎一模一样……
翻过照片,背面明晃晃写着——文慧兰!
姜盼娣僵在原地。
原来霍闻臣昨晚叫‘慧兰’,是照片里这个女人……
霍闻臣拍着手上的灰走向姜盼娣,见她发着愣,不由问:“怎么了?”
姜盼娣敛去情绪,将外套递回给他后摇了摇头。
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霍闻臣想问,又怕她不乐意说。
他看了眼天:“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吃了饭再回去吧。”
两人去了饭店,姜盼娣一进去就问老板借了个厕所。
出来时,她换上了出来时的补丁衬衫和黑裤子。
霍闻臣一头雾水地看着她:“怎么把衣服换了?”
“衣服太贵了,我怕弄脏,而且穿着也不好干活。”姜盼娣从容不迫地回答。
很快,菜上了。
土豆烧肉、包菜粉丝、三鲜汤还有条清蒸鱼。
霍闻臣不停地给姜盼娣夹菜:“看你瘦的,多吃点。”
姜盼娣吃着吃着,突然红了眼。
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吃这么好的油水。
上辈子,自从霍闻臣回军区后,她的生活用‘吃糠咽菜’形容也不为过。
饭是她做的,她却不能上桌。
哪怕家里来客,她也只得捧着碗去厨房吃前一天的剩菜。
有次她实在忍不住,偷偷吃了块猪油渣。
没想到霍母看了眼放着猪油渣的碗,抄起扫把,直接把她打个半死。
“炼油出来时我数过,有五十七块油渣,现在就五十六块了!好你个丧门星,还敢偷吃!”
想到上辈子受过的委屈和羞辱,姜盼娣的眼泪一下没忍住。
她抓着筷子的手都在抖,腮帮子也酸的动不了。
霍闻臣见姜盼娣这样,面色一紧:“怎么了?”
姜盼娣忙擦了下眼泪:“……没事,就是有点辣。”
可桌上一个辣菜也没有。
霍闻臣看着姜盼娣通红的双眼,心里不是滋味。
他知道她的家庭情况。
生在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底下还有两个弟弟,打从四岁起,她就开始帮家里干活。
可以说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霍闻臣抿抿唇,轻轻握住姜盼娣的手。
带着薄茧的触感让姜盼娣浑身一怔。
紧接着,男人将一叠大团圆放在她手里。
“这些钱都给你,以后你喜欢什么就买,我不亏待你,你也不能亏待自己。”
姜盼娣愣了瞬,忙往回推:“不行不行,这太多了……”
“给你你就拿着,而且以后咱俩结了婚,也是你管钱。”
霍闻臣态度强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等吃完饭出来时,阴沉的天空多了几片乌云。
眼瞧着要下雨,两人便准备回去。
这时,一辆红旗车从两人旁边驶过。
姜盼娣见霍闻臣怔望着远去的车,不由问:“看什么呢?”
谁成想霍闻臣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她怀里:“你在这儿等我。”
说完,突然就跑了。
姜盼娣又提东西又扶自行车,直接愣住了。
没想到等了一个多小时,天都下雨了,霍闻臣连个人影都没有。
姜盼娣只能推着自行车去找人。
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进城,陌生的环境和四通八达的路口让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
雨大了大了起来,天也越来越黑。
就在姜盼娣经过一条巷子时,迎面走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她眉心一跳,低下头就要绕过他。
没想到男人看了她一眼,直接上手抱住了她:“小姑娘长得真水灵……”
姜盼娣心下大骇,慌的挣扎起来:“臭流氓,放开我!”
可对方非但没松手,满是油渍的嘴还凑到她脸上:“怕啥啊,跟大哥亲香亲香!”
姜盼娣脸色一白,下意识给男人的***来了一脚。
他哀嚎一声,捂着裤裆倒在了地上翻滚,但嘴里还骂着‘臭娘儿们’,伸手就要抓她。
姜盼娣也顾不得自行车,冒着雨慌不择路地跑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
姜盼娣精疲力竭地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
霍闻臣,你到底去哪儿了……
猛然间,她有种和上辈子一样被抛弃的无助和迷惘。
姜盼娣抬起头,雨水朦胧了视线。
可她依旧清楚看见,不远处穿着军装的霍闻臣,将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路灯昏黄。
姜盼娣抹开脸上的雨水,将那一幕看的更加清晰。
即便相隔几十米,她都能看清霍闻臣眼中的思念和不舍。
姜盼娣鼻尖一酸,险些落了泪。
上辈子,她在霍家当牛做马的时候,霍闻臣是不是像现在一样,在千里之外搂着另一个女人?
雨越下越大。
姜盼娣苦笑,转身踏着夜色离开。
她循着依稀的记忆,一路走回了村子。
等回到了家,天已经快亮了。
姜盼娣进了屋子,把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下来,原本一团浆糊的脑子也渐渐清明。
不管上辈子怎么样,这辈子她得好好活着。
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改革开放的风都吹四年了,她就不信吹不到自己身上。
姜盼娣卸下满身疲惫,掀开被子准备躺下去。
但没想到里头躺着只穿了条裤衩的吴德。
她吓得尖叫,揪着衣领退到门后:“你怎么在我房里?”
吴德是霍闻臣的表弟,德行比霍建平还差。
上辈子他有事没事就来调戏她,甚至有次喝醉,险些玷污了她。
吴德犹带醉意地坐起身。
见姜盼娣只穿着件背心,立刻色心大起,摇摇晃晃地走向她:“嫂子可算回来了,我都等你一晚上了。”
姜盼娣狠狠啐他一口:“别碰我!”
吴德也不恼,反而盯向她的胸口:“反正表姨也不喜欢你,你跟我去吴家,我绝不亏待你。”
说着,手就不安分地摸过去。
姜盼娣脸色一白,也顾不上穿衣服,推开吴德就跑了出去。
没成想碰上出来漱口的霍母。
见两人一前一后从一个屋里跑出来,她‘噗’的把水吐出来。
“好你个姜盼娣!偷人偷到家里不说,还偷到自家人身上了,看我不打死你!”
霍母骂着,抄起扫帚就往姜盼娣身上打。
霍闻臣在门口就听见院子里的骂声和痛呼。
他赶忙跑进去。
只见穿着背心的姜盼娣被霍母打的满地打滚,而吴德就穿了条裤衩,没睡醒似的站在一边打着嗝。
眼看姜盼娣身上已经见了血痕,霍闻臣心一紧,立刻脱下衣服把她裹住。
“妈!盼娣做什么了,你要这么打她!”
霍母用扫把指着姜盼娣,脸气成了紫红色:“你自己问问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着,又回头给了吴德一巴掌:“没出息的夯货!你们俩昨晚都做了什么?”
吴德挠着头,嘿嘿笑道:“想不起来了……反正挺舒服的。”
姜盼娣也顾不得疼,抓着霍闻臣拼命摇头:“不是的!霍大哥,我一回房就看见吴德躺在床上,我和他什么都没做!”
霍闻臣还没说话,霍母直接过来扯下她的领口。
白皙的皮肤上,霍闻臣留下的暧昧印记还没褪去。
霍母气的打了姜盼娣一巴掌:“你还说你什么都没做,这是什么?你这个扫把星!破鞋!”
她下手又快又狠,连霍闻臣都没拦住。
他连忙把姜盼娣护在怀里,脸色冷沉:“妈,吴德醉成这样,他的话怎么能信?”
说完,也不管霍母怎么生气,抱起姜盼娣就回屋。
等把人放在床上时,霍闻臣才发现她的表情木讷,眼中好像也蒙着层厚重的灰。
他目露心疼,轻轻摸着她红肿的脸颊:“你知道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夜,都快把我急死了。”
姜盼娣眼睫颤了颤。
可她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为什么不解释?明明只要你一句话,就能证明我的清白。”
“还是说……跟我睡在一块儿,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听着姜盼娣沙哑的声音,霍闻臣面色一滞。
半晌,他才解释:“我们还没领证,说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是吗?
难道她偷人的名声更好听些吗?
见姜盼娣泪眼汪汪的转过头,霍闻臣愧疚道:“是我不好,光顾着和熟人叙旧,忘了你在等我,对不起……”
听到这话,苦涩漫进了姜盼娣心里。
上辈子,他那一忘就是二十年……
霍闻臣找来药,帮她处理身上的伤,嘴上也在安慰:“等过我们回军区,这些事就都翻篇了。”
姜盼娣目光一凝。
是啊。
离开这里,一切就都翻篇了。
包括她和霍闻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