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初冬。

一身白大褂的苏芷柔敲了敲门，走进支书办公室。

“报告，我想开一份结婚申请。”

杨支书认出这是陆营长的未婚妻，笑呵呵祝贺：“小苏医生好事将近，到时候记得让我们沾沾喜气。”

苏芷柔点头笑了笑。

拿回的结婚申请上，男方姓名一栏，她写下的却不是陆清尘三个字。

的确是好事将近，但苏芷柔的新郎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陆清尘，而是远在首都素未谋面的联姻对象。

她写完申请，小心收进抽屉最深处。

看到那里还放着她替陆清尘攒的三百块钱彩礼，苏芷柔杏眸一黯，唇边扯开苦涩弧度。

所有人都知道，军医苏芷柔和陆营长一个月后要结婚了。

可就在昨天，她拿着自己这三年攒下的三百块，想提前交给陆清尘让他用作彩礼来娶她时，却听到屋里陆清尘搂着程安安低哄。

“婚宴当天，我陪你去省城逛公园，吃糖葫芦看电影，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行。”

程安安撒娇的声音传出来：“嫂子会生气的吧？”

陆清尘的嗓音透着漫不经心：“她一心想嫁给我，就算我逃掉婚宴也没什么，再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苏芷柔这才知道，原来就在她满心欢喜期待着要嫁给他的时候，陆清尘正计划着一场浪漫无比的逃婚。

他要和干妹妹程安安一起，度过“程安安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最后一天。

程安安埋在他怀里委屈又哭又笑：“一个月之后，我就不是哥哥心里最重要的人了，所以剩下的这段时间里，我要哥哥完全属于我。”

陆清尘的声音是苏芷柔从未听过的温柔坚定。

“不，即使结婚了，你在哥眼里永远排第一。”

苏芷柔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失魂落魄离开的。

她和陆清尘早早就定了亲，为了他，她才来到这处偏远军区当军医。

陆清尘当时很心疼，粗砺大掌摩挲着她的长发，承诺说一定会娶她。

他们是军区里最令人羡慕的一对，直到前不久，陆清尘老家的干妹妹程安安过来投奔他。

程家对陆家有恩，从小两人就认了兄妹。

程家父母过世前，更是把女儿托付给了陆清尘。

苏芷柔初见程安安，满以为自己将来可以有个亲切可爱的小姑子作伴，打心眼里高兴。

可就在第二天，卫生站里，她给生病的程安安打完针，程安安回去偷偷哭红了眼。

“清尘哥，嫂子是不是不喜欢我？她扎针的力气好大，我好疼。”

苏芷柔被陆清尘踢开门时一脸错愕。

他脸上满是愠怒：“芷柔，你的医德呢？安安是我妹妹，你吃醋也该有点分寸！”

程安安的小手被陆清尘握着，从卫生站离开时分明还光滑白净的手背不知何时变得又红又肿，针口还渗着血。

即便有护士替苏芷柔作证，陆清尘还是不信她。

最后是程安安善解人意地劝着：“嫂子可能不是故意的，我没事，清尘哥你就别怪嫂子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

苏芷柔从说服自己体谅，到已经习惯了但凡是涉及到程安安的事，她在陆清尘这里就永远只能被误解、忽视。

昨天听到的对话，只是让她死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芷柔无声低喃着，陆清尘，我累了。

于是当晚上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时，她一反常态，没有装作自己在这里过得多好、多幸福，为嫁给陆清尘的事做铺垫。

反而噙着泪光，答应了家人提起的联姻。

“我明天就去打报告，下个月，我会带着户籍回家结婚，不会留在这里了。”

关上抽屉，苏芷柔下午继续回到卫生站值班。

傍晚，来接班的刘医生羡慕看着她：“芷柔，你可真有福气，陆营长为了给你拿下军区比武第一名的奖励，今天可是出了好大风头。”

“那可是上海牌手表，啧啧，谁结婚要有这么一件聘礼，真是风光！”

苏芷柔眼底微愣。

之前，陆清尘问她结婚想要什么聘礼，她的确提起过想要一块手表。

不过后来得知，他每个月都会寄出一半津贴给战友遗孤，她就阻止了陆清尘托人买手表的事。

那时，陆清尘很感动，眼眸深深望着她，语气坚定：

“芷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委委屈屈地嫁给我，我要让你做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苏芷柔从回忆中恍神，唇边缓缓掀起一丝苦笑。

分明都已经决定离开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从卫生站回来，她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

“今天是安安的十九岁生日，以后就是大姑娘了，这是哥送你的礼物。”

起哄声中，程安安害羞噘嘴：“可我只想永远做清尘哥哥的小姑娘。”

周围几人瞧见什么，纷纷发出艳羡惊呼：

“好精巧的手表，银光闪闪的！”

“这不是营长伤了腰也要夺下第一的奖品吗？上海牌的，真体面，回头攒了钱我也要咬牙给我媳妇弄一只！”

程安安听见这话，心里暗暗一喜。

门突然被推开，是苏芷柔回来了。

陆清尘坐在桌边，看向她的眼神透着意外：“你今天不是值夜班？”

程安安甜甜笑着：“嫂子回来得正好，我好馋那道芋头炖肉呢！”

她伸出手撩了下头发，手腕上那只崭新的银色女表精致美观，十分惹人注目。

然而苏芷柔一眼看到的，不是手表，却是程安安身上这件红毛衣。

漂亮的收腰款式，菱形雪花的隐形图案。

分明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织的那件毛衣！

苏芷柔忍住眼底颤抖，回房在柜子里找了找，她的新毛衣果然被人拿走了。

陆清尘不满语气传来：“大伙都来给安安过生日呢，你干嘛去？”

苏芷柔出来，紧紧盯着他：“陆清尘，安安身上穿的这件红毛衣是我的。”

男人皱皱眉峰：

“是啊，安安喜欢，我就拿给她穿了。她今天过生日，你这个当嫂子的什么都没准备也不像话。”

程安安看了看苏芷柔的脸色，突然委屈咬咬唇：“嫂子，我是不是不该穿？那我脱下来还给你好了......”

苏芷柔还没开口，陆清尘啪地摔了筷子。

“一件毛衣而已，穿了就穿了，芷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他沉着脸，觉得她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太下他面子了，故意为难安安。

几个战友左右瞧瞧，打起圆场：“哎呀，好久没尝到嫂子的手艺，看来今天有口福了！”

陆清尘一字一句：“芷柔，你去做芋头炖肉，算是给安安赔礼道歉。”

隔着众人，苏芷柔垂在身边的指尖轻颤，攥紧了衣角。

随后，她定定看一眼陆清尘，转身进了厨房。

“你说得对，穿了就穿了吧。”

这件红毛衣是她熬了很多个夜晚亲手织出来，准备结婚那天穿的。

不过现在，他们也不会结婚了。

既然程安安想穿，就让她拿去好了。

这顿饭陆清尘吃得热闹高兴，难得还喝了点酒。

散场后，程安安亲昵扶着他，冲苏芷柔勾起嘴角，笑得耀武扬威：

“嫂子，今天是我生日，我有好多悄悄话想跟清尘哥说，把他借走一晚，你不会介意吧？”

苏芷柔看着眼前一幕。

男人身躯高挺，女孩娇小玲珑，亲密依偎在一起，真是般配。

从前，陆清尘行事最恪守原则，不会和任何除她之外的异性离得太近。

苏芷柔眼睫垂下：“当然不介意，还有，以后不要这么叫我了。”

陆清尘有点醉，愣了愣，虽然听得见她在说什么，但没有太反应过来，只觉得她又在故意闹脾气。

晚上，苏芷柔写好一份转业申请才入睡。

芋头是好东西，陆清尘最喜欢吃她做的那道芋头炖肉，但他以前心疼她手一碰芋头就发痒发红，吃过一次后就不让她再做了。

这一整晚，苏芷柔手肿得睡不着，挠破了皮，只能第二天去卫生站抹点过敏药。

下午回来，刚开门却迎上陆清尘一脸沉怒的质问。

“你就这么容不下安安，在外面乱传她跟我有不正当关系，是想把她一个清白小姑娘给活活逼死吗？！”

苏芷柔站在原地，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淋湿全身。

她从没见过陆清尘用这种敌视的眼神看向她，足足几秒，才恍惚开口：“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陆清尘语气冰冷：“外面有人传安安未婚先孕，她最近只去过你们卫生站检查身体，那种不三不四的消息除了你，难道还能有别人传出来？”

苏芷柔想起，前几天程安安的确说过肚子不舒服，来卫生站检查。

但除了最初的那次打针，苏芷柔再也没亲自给程安安看过病，都是交给值班同事。

“给她检查的人不是我，况且我作为医生从来都保护病人隐私。”

她压抑着喉咙里升起的失望苦涩，缓缓道：“清尘，我对待这份职业有多么认真和热爱，你应该最清楚。”

陆清尘紧皱的眉头一怔。

确实，她作为医生的工作态度有多认真，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三年前，他们的相识就始于一场救治。

身为军医的苏芷柔意外救了执行任务途中重伤昏迷的陆清尘。

为了救他，她倾尽全力，熬了两天两夜。

当陆清尘从病床上醒来，看到一脸憔悴倚在床边睡过去的苏芷柔时，他心里就冒出一个郑重无比的念头。

他的余生，就是她了。

看着苏芷柔极力强忍伤心的神情，陆清尘眸光微动，正打算说些什么。

程安安却匆匆过来，小兔子似的哭得浑身发抖：“清尘哥，那些人骂我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破鞋，要把我赶走，我真的好害怕......”

陆清尘脸色一变，疼惜无比地护住她。

“芷柔，你去在大家面前给安安澄清一下，她没有怀孕，也没有破坏谁的家庭，这些都是你一时吃醋才冲动乱说的。”

苏芷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陆清尘却义正词严：“安安一个小姑娘脸皮薄，即便澄清了，名声也会受到影响。只有你先把这件事认下，她的名声才能洗干净。”

“再说我们现在还没结婚，那些谣传纯属无稽之谈。”

苏芷柔嘴唇动了动：“那，我的名声呢？”

程安安在他怀里哭得发颤，陆清尘便不耐道：“你怕什么？反正一个月后我就娶你了，我又不在乎这些。”

说罢，他就心疼护着程安安进了屋。

苏芷柔呆呆看着两人的背影，许久，唇边才空洞掀起一丝苦笑。

第二天，卫生站的护士愤愤然提起：“是她自己要来检查的，医生好心提醒她可能怀孕了，让她做进一步检查，她又装哭说大家合伙污蔑她清白！”

“苏医生，你说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苏芷柔微微摇头。

这件事，她不想再在意了。

一连三天，陆清尘除了执行任务，就是守着程安安，怕她想不开，日夜哄她入睡。

苏芷柔躲进自己屋里，眼不见为净，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程安安得逞的眼神。

这天，她想起自己的转业报告也该批下来了，下班之前便去了支书办公室。

有了转业报告，她才能顺利带着户籍回首都。

杨支书抬头看见她，却面露难色：

“苏医生，我正要找你，你被匿名举报有医德作风问题，转业报告下不来了。”

杨支书还没说完。

作为军医，被人举报作风有问题，何止是转不了业，恐怕连饭碗都得丢，此生再不能从事这个职业。

苏芷柔心脏猛地抽紧，太阳穴边响起阵阵耳鸣。

她艰难问：“支书，您了解我平时的工作态度，我究竟被举报了什么问题？”

按道理，正式展开调查之前，杨支书是不应该跟她透露的。

他叹口气，委婉提醒：“苏医生，你跟陆营长都快结婚了，小两口是不是闹了什么矛盾？”

“有什么矛盾，你趁早回去跟他解释清楚，也许还能挽回。”

苏芷柔鼻腔狠狠一酸，眼前瞬间模糊。

回到家，陆清尘正在喂程安安吃饭。

面对苏芷柔的神情，他丝毫不心虚，语气沉沉：“安安说了，那天给她做检查的是和你关系最好的护士，你敢说这件事情与你完全无关？”

“芷柔，我让你帮安安澄清名声，也是给你认错的机会。”

“我知道你有多热爱这份职业，正因如此，你才要恪守医德。我举报你，也是为了让你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苏芷柔脸色苍白。

她没想到，举报的人真的是他陆清尘。

程安安眨眨眼，柔弱道：“嫂子不愿意就算了，毕竟下个月你们就要结婚了，我被骂也不要紧，免得影响你们的婚事。”

陆清尘冷哼一声：“小姑娘的名声有多重要，芷柔你也清楚。如果这件事你不能替安安澄清，我看婚也别结了。”

苏芷柔听他亲口这么说，纵使早已失望过无数回，此刻心间仍像被什么猛地揪紧，阵阵发疼。

可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让转业报告被卡住。

她忍住嗓音里的颤抖，尽力平静下来：“好，我会替安安澄清的，但你要撤回举报信。”

陆清尘这才满意点点头。

他就知道，她一心想嫁给他，不愿意婚事出任何差池。

第二天，苏芷柔找到政委，当着陆清尘的面解释了最近外面那些传言都源于她一时冲动的造谣，程安安是清白的。

办公室里有人嘲弄：“这样歹毒的品格，以后还怎么当军属？”

陆清尘让她当场写下一份检讨书，由他亲手张贴在最显眼的墙上。

他冷峻眉宇朝苏芷柔看过来，和在场看笑话的众人一样，语气充满厌嫌与失望：“我以后会好好监督她，不让她再犯这种错误，给军属队伍丢脸。”

苏芷柔眼眶微红，怔怔看向那份检讨书。

纸张上印了几滴水渍，已经干掉了，留下难看的圆形水痕。

就像她的心一样，那里曾装着许多美好记忆，现在却已经彻底干涸了，只留下见证羞辱般的丑陋疤痕。

陆清尘总算撤掉了举报。

几天后，苏芷柔拿到好不容易得来的转业报告，珍惜收进自己的行装里。

还有小半个月，她就要离开了。

最近除了交接工作，她还常常跑去军区旁的小村里进行义诊。

村子里有不少老人幼孩看不起病，苏芷柔这三年来的每个月都会例行去义诊一次。

既然要走了，她想多去几次，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这天趁着休息，苏芷柔又背上医药箱往小村里去。

路过的程安安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她。

“嫂子，你最近怎么都不跟清尘哥去约会了？一个人偷偷忙什么呢？”

她笑眯眯打量着苏芷柔：“该不会是在外面偷人了吧？”

苏芷柔脸色倏地冷下来：“你不要把自己喜欢做的事安到别人头上。”

程安安挑了下眉，凑过来：

“清尘哥都跟我说了，他根本就不喜欢你，答应娶你只是为了报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她饶有兴趣地盯着苏芷柔，却见对方的反应并不如从前每次一般伤心失态，反而更显冷淡。

程安安哼一声：“你装什么装？你以为你假装大方，就能在我和清尘哥之间横插一脚吗？”

“实话告诉你，清尘哥已经答应了我会在你们结婚当天逃婚，整晚都陪着我。你要不想被所有人看笑话，就趁早跟清尘哥分手！”

苏芷柔平静望向她这张在陆清尘面前总是装出一脸单纯娇弱的面孔。

她问：“如果我不呢？”

“那我们就打个赌，看清尘哥最后会选择谁？”

苏芷柔心道，他会选择谁，她已经不在乎了。

只可惜了自己的三年，被一场自以为是的爱情困住。

她转身离开，却忍不住无声落泪。

陆清尘，如果你只是为了报答才和我在一起，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晚上，义诊回来，苏芷柔的心情变得唏嘘。

有一户对她很好的老婆婆家出了事，小孙女伤了眼睛，只能去省城做手术，却拿不出钱。

苏芷柔心疼那个小女孩，既然攒的彩礼用不上了，不如捐给小姑娘治病。

她回房打开抽屉，下一秒视线呆怔。

那沓大团结不见了！

苏芷柔心里狠狠一跳，照着手电筒反复翻找，却四处都找不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被人拿走了。

但，和钱放在一起的那张结婚申请还在。

突然，屋外响起开门声，陆清尘见她回来了，皱眉问起：

“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去打了结婚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