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婧怡是真的单纯的疑惑。

她的亲生父母，教过方冠英读书明事理，让方冠英进了机关当上了干事；教她的大哥方临擒拿格斗和军事知识，让方临年纪轻轻成为海军少尉。

可她方婧怡呢？

在她被认回来的这半年，连这句爸字都不是方父教她说的。

方婧怡这句话一出，满堂静寂。

以往半天打不出一个屁的方婧怡居然学会讽刺了？

方父气得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要给方婧怡一巴掌，却被严政一把拦下了。

“方伯父，歇口气吧。”

严政说着转身又看向方婧怡，沉声道：“你父母毕竟是长辈，念你两句听听就算了。”

念她两句？

方婧怡如同一潭死水的眸子泛过一丝涟漪。

自从她回到方家，就一直被‘念’。

“你这个字太丑了，没有冠英的一分好。”

“你就不能改改你的仪态，一点都不像冠英，英姿飒爽。”

……

可是，她有什么错呢？

方婧怡从小生活的环境与方冠英完全不同。

她被抱错后，长在农村。

每天，她天不亮就得起来割猪草喂猪，做饭洗衣服。

一家六口人的家务全压在她的身上，她没有时间学习，更没有时间练习仪态。

甚至方家人找到她时，她差点就要被嫁到大山里给弟弟换彩礼。

这样的方婧怡怎么可能和从小接受优良教育的方冠英相比呢？

方婧怡想了很多，却一句话也没说，越过他们径直回了房间。

门一关。

将身后的呵斥隔绝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方家人终于走了。

方婧怡躺在床上，看着白色的床帐愣愣出神。

门倏的被推开，严政大步走至床边，眉宇微皱，俯瞰着她：“你今天怎么回事？是那里不舒服吗？”

他语调微沉，带着质问。

但方婧怡始终一言不发。

严政眉间更深了，他语气不耐起来：“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听见这话，方婧怡的心像被烫了一下。

上辈子，这句话是她经常问严政的，那时严政给她的回答就是‘沉默’。

一日一日，一夜一夜这样地过下去，像是钝刀子割肉一样，几乎将人要折磨死。

到最后，她疯了一样摔东西试图引起他的关注，却一无所获。

直到那一次，方婧怡将玻璃砸向他，碎片刮伤了严政的手臂。

可严政只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骂了一句：“疯婆子。”

那是严政第一次骂她，也是伤得她最深的一次。

因为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早就被生活折磨成了一个疯子。

从那以后，方婧怡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每天面无表情，行如死尸……直至最后***。

可现在，她的沉默却引来了严政的困惑。

方婧怡望向严政，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响，才吐出几个字：“……是有一点不舒服。”

听见回应，严政眉头稍缓，淡淡道：“不舒服就去卫生所，以后不要在家里胡闹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这样冷漠的回应，方婧怡在前世早已习惯，也是她早已预料到的。

随着门“咔嚓”一声关上。

一股沉闷的压抑感笼罩在胸腔，令方婧怡无比窒息。

次日一早。

方婧怡有些生疏地前往军服厂上工。

她上辈子在这里只干了五年，后来便随着严政外派到了国外。

方婧怡刚一到门口，突的，一个陌生的婶子挽住了她，亲热道：“婧怡，最近怎么样？我们一起进去吧。”

前世三十年过去，她对这些人都感到了陌生。

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人强硬拽了进去。

一进去，婶子便松开了她的手，步伐匆匆进了厂里。

方婧怡有点莫名其妙。

上工的铃声响起，方婧怡看了一圈，才来到记忆里模糊的位子，接着有些生疏的开始踩缝纫机。

两个小时后。

厂内突的警铃大作。

厂长将所有人聚集到了一起，怒气冲冲道：“刚刚厂里失窃了，有人看见是一个生面孔，是谁带来的？”

方婧怡的心骤然一沉。

下一刻，一个女工举起了手，指向了她：“厂长，我看到是方婧怡把人带进来的，肯定是他们合谋偷了东西！”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很诧异地看着方婧怡。

厂长顿时冷喝一声：“方婧怡！你说说怎么回事？”

方婧怡心头一颤。

忙上前解释：“我没有偷东西，是有个人突然上来挽着我，但我不认识她。”

可没有人相信她，难听的话语一茬一茬冒出来。

“这方婧怡是从农村出来的，手脚肯定不干净。”

“是啊，听说心思可歹毒了，为了嫁给严干部还下药呢……”

这些话，方婧怡在前世也听了无数遍。

如今再次听到，她的心早已学会麻木以待。

一片吵吵嚷嚷，让厂长头大如斗：“都散了！这事性质很严重，来个人，去喊严同志来一趟吧。”

很快，严政便匆匆赶来。

路上，他就已经听说了来龙去脉。

他一进门就走到厂长的面前，将方婧怡拦在了身后：“厂长，我相信我爱人不会偷东西的。”

方婧怡心颤了一下。

她原以为严政会不分青红皂白指责自己，没想到他居然会相信她……

见厂长不语，严政继续说道：“但她私自带人进厂的确错了，你看厂里损失多少，我来出。”

厂长沉思了一下，还是点头。

“看在严同志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相信您妻子也不是这么没有觉悟。”

交涉完后，方婧怡跟着严政沉默地走了出去。

她看着严政挺拔的背影，回想起他刚刚的维护，心中无比复杂。

下一瞬，严政却骤然停下脚步，冷着脸俯视她：“方婧怡，要真是你偷得，就赶紧还回去。”

方婧怡一下就呆住了，胸腔内的心脏猛然抽痛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前世跟这个男人过了三十年，她竟然还会觉得他会相信自己。

方婧怡直直看着他，声音无比沙哑：“你既然认为是我偷得？那你为什么还帮我说话？”

“你是我名义上的妻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的蠢事自然会连累我。”

说这话的时候，方婧怡清晰地看到，严政原本漠然的脸上多了一丝嫌恶。

一股陌生的悲怆涌上喉间。

方婧怡眸子颤了一下。

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褪去，逐渐变得麻木。

半响，她从喉间挤出了三个字：“知道了。”

……

回了家，严政就去了书房。

方婧怡拿上菜篮子，准备去买菜。

一路上她都感觉到了别人异样的目光。

来到摊贩面前挑菜，都被摊主如同盯贼一样地望着自己的手。

她知道，厂里的事都流传开了。

谣言无法自证，方婧怡只能用面无表情来面对。

买完菜后，她准备回家。

刚到筒子楼楼下，一抬眼，却看见了浓密的树荫下，方冠英和严政正并肩站在一起。

方婧怡脚步顿住了。

那边，方冠英语气很是释然：“你和婧怡都结婚了，以后就好好生活，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

严政沉默了一瞬，冷冷开口：“我这辈子最厌恶别人算计我。”

话里刺骨的寒意透露出他的厌恶，原本冷漠的脸也露出了一丝不屑。

方婧怡听见了。

她垂下眼死死压下即将涌上眼眶的涩痛，然后，缓缓迈步往前走。

两个人看到她都愣住了，然而方婧怡如同没看见他们一般走了过去，进了楼。

错身之际，严政眼里划过一丝诧异。

他看着方婧怡的背影渐渐消失，眉头逐渐拧起。

方婧怡回到家做好晚饭。

刚端出一盘菜从厨房出来，门便打开了，入目是怒发冲冠的方父和劝说的方冠英。

严政冷淡的跟在后面。

“爸、你别生气了……”

方婧怡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知道他们又要干什么。

下一刻，方父便大步走了过来，嘴里怒斥她：“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居然去偷东西！”

没等方婧怡反应过来，方父就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

猝不及防，方婧怡被打倒在地，手中的盘子脱落，发出一声刺耳的“啪嗒”声！

耳朵一阵阵的轰鸣中，方婧怡怔怔抬眸，就见方冠英拉住了盛怒中的方父。

“爸，你怎么还动手呢？说不定是误会呢！”

随即，方冠英又转头劝慰她：“婧怡，爸只是太生气了，你别怪他。”

方父反而更生气了，面目狰狞地指着她：“真是作孽，我方振国怎么生出个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儿！我告诉你！明天就把偷得东西还回去！不然打死你。”

一旁的严政揉了揉眉头，沉默看着这一幕。

方婧怡把一切尽收眼底。

她垂下头，看着狼藉一地的饭菜。

她深深吸气，可无法控制地，眼圈终究渐渐红了。

方父还在怒斥。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吗？”

“说我一个旅长，居然教出这么一个作风败坏的女儿！”

刺耳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在方婧怡被打得还在嗡鸣的耳畔，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沙沙作响。

方婧怡闭了闭眼，竟是缓缓起身，无视方父的怒气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这一下，方父更加生气了。

他上前就是一脚踢在了方婧怡收拾碎片的手上：“你在做什么！这个不知悔改的东西……”

方婧怡的手立即被尖锐的瓷片划破，鲜红血液立即溢满手掌。

严政看着方婧怡手中的那抹红，眉头一下拧起。

他拦在方父面前：“方伯父，这件事是我的家事，你们先回家吧。”

方父愣了，停下了动作。

方冠英骤然回神，对着严政勉强一笑，便拉走了方父。

严政关上门，转头看见方婧怡又开始收拾。

血染红一地。

莫名的气堵在胸口，他干脆蹲下来，夺过方婧怡手里的瓷片，利落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

方婧怡愣了，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做。

收拾完后，严政拿出了一个箱子放在桌上：“过来，上药。”

方婧怡看了一眼染血的手心，慢吞吞走了过去。

严政低头替她处理着伤口，那血淋淋的伤口让他心情都开始烦躁：“你到底怎么了？从昨天开始，你就很不对劲。”

方婧怡低头，严政抬眸。

视线相撞。

方婧怡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又无力咽了回去。

说什么呢？

那只有自己知道的三十年，那压抑了一生的三十年？

没经历过这段日子的严政，让她就连质问都无法开口。

所以她还能对严政说些什么呢？

严政见她不说话，眉头拧得更紧，却也没再问。

包扎好了手，方婧怡沙哑开口：“谢谢。”

道完谢，她就起身回了房间。

她躺在床上，瞳孔失焦。

上辈子三十年像一场大梦，可她至今不知道上天再给她一次重生有什么意义？

次日。

方婧怡照常去军服厂上工。

却发觉谣言传来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偷东西的就是她。

深知解释无用，方婧怡只能埋头苦干。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却在门口看到了等待着的方冠英。

她走了过来，目露担忧：“婧怡，那件事我相信不是你做的，但这件事越传越远，后果可能会很严重你知道吗？”

方婧怡听出来了，方冠英这话里有话。

她抿了抿唇，沉沉开口：“你想让***什么？”

方冠英眼神微闪，轻声开口：“要不……你干脆把工作辞了吧，对你对严政都好！”

方婧怡注视着她，心中如同巨石压住了一般，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她不懂，为什么方冠英总能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一句为你好，就能理直气壮地插手进她和严政之间的事。

一句为你好，就能顺理成章的要求自己牺牲一切。

“你现在是严政的什么人？以什么身份来劝我？”

方婧怡丢下这句话，便将脸色难看的方冠英抛在了脑后。

她越走越快，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废弃的桥上。

桥下的湖水宛如镜面一般。

倒影着方婧怡的影子。

一个年轻的，沉默的女人。

一个死寂了三十年的灵魂。

她上前一步，试图看的更加清楚。

下一刻，就被人一把拽住手腕，脚一踉跄，脸就撞到了一个有力的胸膛上。

男人眉目张扬，语带嫌弃：“我说，你要找死也别死在我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