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夏,漠河。
贺恒年抱着儿子骨灰,红着眼找到军区政委提交离婚报告,离开江渝然。
“贺老师,我们都知道你刚失去儿子很难受,可军区都知道你对江团长一往情深,这样,组织审批也要一个月,这段时间你们俩再沟通沟通。”
贺恒年惨然打断:“不用了,这是我们双方深思熟虑的决定。”
这份离婚报告,早在结婚的第一天,江渝然就已经签好了字。
新婚夜当天,江渝然撕掉他的喜服,冷眼警告——
“你为了娶我逼走了你亲哥哥,还污蔑他是逃婚私奔,你以后在家属院若还这么嚣张卑劣,就拿着这份离婚报告走人。”
结婚四年,贺恒年一直在努力解释讨好,可江渝然从未给他温柔。
如今,江渝然为了别人害死了亲儿子,他若还爱她,那就是贱了。
如江渝然所愿,他会滚远一点。
彻底离开她。
从政委家离开后,屋外下起雨。
贺恒年小心翼翼抱着骨灰坛,冒雨赶回家属院,半道上却突然被人拽到屋檐下。
他一抬头,就和满身湿气的江渝然撞上。
满身戾气的女人挡在身前,遮住身后的光亮,脸上常年不改的表情,对贺恒年这个丈夫,只有疏离。
“你去哪儿了?”
瞥见贺恒年手上崭新的骨灰坛,江渝然下意识蹙眉:“小鹤都把念安打伤了,你还有心思去供销社买酸菜坛子?”
小鹤,是江渝然和贺恒年的亲儿子。
念安,是贺恒年亲哥哥贺北峰的儿子。
三个月前,刚丧妻的贺北峰,带着独子来到漠河军区外定居。
从那天起,江渝然就没再抱过亲儿子一次。
见贺恒年木着脸不答话,江渝然脸色更沉:“跟你说话,少装听不见!”
“你有去供销社的时间,不如好好教教小鹤,别把儿子养的跟你一样不识大体,长大了成为社会的蛀虫。”
嗡的一下,贺恒年心头剧痛,彻底忍不住。
“江渝然,你对我从来不留情面也就算了,但你作为一个母亲,怎么能说出这种诅咒儿子的话?”
贺恒年终于没有像往常一样,冲江渝然殷勤谄媚低头认错。
他强忍着泪水,一字一句,撕心裂肺地问江渝然。
“你了解事情经过吗?退一万步讲,就算小鹤做错了事,他才三岁,你罚他在雨里跪两个小时!”
“我回家发现他高烧晕厥,送他到卫生所时,他已经没救了……”
“够了。”
话没说完,就被江渝然不耐烦打断:“我不想听你为小鹤辩解,做错了事就该认罚。”
贺恒年抱紧骨灰坛,靠着墙眼里红的快要滴出血泪。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让小鹤在雨里罚跪……会害死他?”
可江渝然只是扫他一眼,命令般吩咐:“找个机会带小鹤去跟你哥认错道歉。”
说完,她转身就走。
淡漠的姿态,就好像对亲儿子的死活毫不在意。
良久,贺恒年才咽回眼里的痛意。
道歉,绝不可能。
他小心将骨灰坛外面的水迹擦了擦,才跟在江渝然身后,走回家属房。
两人刚回到家门口,隔壁就传来一声呼唤:“渝然,是你回来了吗?屋子漏水,你能不能来帮我看看?”
说话的就是贺恒年亲哥哥,贺北峰。
江渝然担心外头不安全,特地用了团长的特权,多申请了一套家属房,让贺北峰父子住在了隔壁。
这三个月,她几乎对贺北峰随叫随到。
一如现在,她极其自然进了隔壁,还理所当然吩咐:“我去帮忙,你先回去做饭。记得多做两个人的饭菜,我一会儿回来端去给北峰和念安。”
她根本不管贺恒年愿不愿意多做两个人的饭。
只要对上贺北峰,贺恒年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认真选择过。
小时候,爸妈就只疼爱贺北峰。
要他给哥哥让玩具,让衣服,让房间,让工作……
三个月前,丧妻的贺北峰,带着儿子来到漠河军区,他又要让妻子,儿子又要让妈妈。
而现在……
随他们去吧。
贺恒年游魂一般走进里屋,连衣服都顾不上换。
只拿着干净的帕子,小心仔细擦着骨灰坛,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可越擦,眼泪越是止不住:“小鹤,是爸爸没用,没保护好你……”
悲恸正无法缓解,门突然被推开。
江渝然在堂屋翻找东西:“贺恒年,你当初爬了八千台阶,磕头给小鹤求回来的平安符呢?”
“你哥说念安最近总受伤,想借去给念安戴戴,正好就当做小鹤打人的补偿。”
翻找的声音落下,贺恒年听着江渝然脚步由远及近。
她声音也渐冷:“桌上怎么没有饭菜,你没做吗?”
她抬头,四目相对,江渝然这才发现贺恒年满脸泪痕。
女人怔住,语气也终于温和了几分:“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她只是干巴巴问了句,就站在门口不进来,但如果是贺北峰哭了,她早就找手绢擦泪哄人了。
贺恒年木着脸站起身,走到江渝然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染血的平安符。
平安符……
他的小鹤再也用不上了。
江渝然蹙眉要拿:“怎么还有血?”
贺恒年冷笑一声,攥紧平安符收回手:“我们儿子把符戴在脖子上,你难道不该问一下,他是流了多少血才染红这符吗?”
“而且,是念安抢小鹤玩具故意打伤人,小鹤的血才染红了符,你还要把这个符让给念安吗?”
“行了!”
江渝然敛眉低沉,听不得念安的半点不好:“不过一个平安符而已,你不想给也犯不着污蔑念安,他还只是个孩子。”
“更何况小鹤一向调皮,符上的血应该是他磕哪儿受伤才沾上,我知道你向来嫉妒你哥哥,以后少往孩子身上撒气。”
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江渝然还真是把这八个字诠释到极致。
无力感传遍贺恒年四肢百骸,满家属院都夸他的小鹤懂事孝顺。
三岁大的孩子已经会自己洗衣,扫地,淘米做饭,会甜甜说爱阿妈,爱阿爸,说长大要成为阿妈那样保家卫国的军人……
怎么到了江渝然这个亲妈妈嘴里,就调皮了?
见贺恒年低头靠在门口不说话,江渝然默认了他在认错。
临走前只淡漠提了句:“念安感冒了,北峰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我过去帮他,你不舒服就带着孩子早点休息。”
她都进了屋,却没发现小鹤根本不在屋里。
秋风透过门缝钻进屋里,把贺恒年的心刮得零碎。
江渝然一夜没回。
家里空的让人害怕,贺恒年抱着骨灰坛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江渝然才回来。
提起贺北峰时,她的眉眼却格外温柔:“中午北峰请咱们过去吃饭,这是他煮的鸡蛋,昨晚你没做饭我提了一嘴,他念着你可能也没做早饭,特意让我给你捎来。”
贺恒年压着情绪,凝视着和他结婚四年的妻子:“我对鸡蛋过敏,吃不了。”
江渝然一愣,拿着鸡蛋有些尴尬。
“抱歉,我不知道……”
可说到一半,在贺恒年的注视下,她都有些说不下去。
结婚四年,如果真的把人放在心上,能不知道老公对鸡蛋过敏?
但江渝然仍把鸡蛋塞进贺恒年手里:“那留给小鹤吃吧。”
手里鸡蛋还冒着热气,贺恒年却冷得浑身直发颤,他忍不住再次说:“江渝然,用不着,小鹤已经死了……”
可回应他的,是女人远去的脚步声。
江渝然根本没在意他说到是什么。
贺恒年生生捏碎了鸡蛋。
他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恨这个女人的狠心,还是恨自己的愚蠢……
如果他早一点清醒,在贺北峰出现在漠河的那一刻,就带着小鹤离开江渝然,小鹤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
中午。
贺恒年并不打算去隔壁吃饭,准备去食堂。
刚出屋就看见隔壁‘一家三口’温馨的一幕——
江渝然正蹲下身,笑着将一把奶糖塞进贺北峰儿子念安手里。
下一秒,胖墩似的念安激动大喊:“谢谢妈妈!”
好一个母慈子孝。
贺恒年盯着江渝然温柔的笑脸,心口一阵刺痛。
在小鹤面前,江渝然一直是个严母,几乎不给笑脸,如今给贺北峰孩子当妈妈,她笑得露出了八颗牙。
真够讽刺。
贺恒年正收回视线要走,贺北峰突然瞧见他,当即装模作样的做出一副宽慰的样子:“弟弟你别多心,念安妈妈过世了,他实在是太想要个妈妈,才乱叫人……”
话落,江渝然就不悦扫向贺恒年。
开口就训斥:“都是一家人,念安想怎么叫都可以,你别借题发挥胡搅蛮缠,免得教坏小鹤。”
贺恒年刷地冷下脸:“江渝然,你自己乐意给别人当妈,少拿我儿子说事!”
在贺北峰得意的目光下,贺恒年第一次撕破脸。
“小鹤以前确实朝你撒娇要奶糖吃,可你怎么说他的?你说让他少沾染资本的坏习惯!”
“合着给别人当妈,给别人孩子花钱买糖就可以?你嫌我说话不好听,借题发挥,就别做恶心人的事。”
骂完,贺恒年也不顾江渝然难看的脸色,嘭的摔开院门离开。
他绷着脸,一刻都不停,径直赶去上班的学校,找上了刚离婚的好兄弟路达远。
路达远掏出钱,递来:“你昨天托我帮你卖工作,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你的工作卖了300块钱。”
“你当初本来可以在大学任教,却为了江渝然窝在漠河当个小学老师,你如今真的愿意和她离婚,永远离开漠河吗?”
贺恒年苦涩却决然点头:“确定。”
“只剩29天,等离婚审批下来,我立刻就走。”
丧子之痛,叫贺恒年终于清醒,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他和路达远两人一起去买了29天后南下的火车票。
又去了军区申请了一张安葬同意单。
今天已经是小鹤的头七,看他入土为安,他才能放心离开漠河。
忙完回到家,发现江渝然正晾衣服。
见他回来,她的眉头立马皱起:“你又去哪儿了?锅里给你留的饭菜也没动,你这几天总板着脸做什么,知不知道吓到念安了?”
贺恒年压着心口刺痛,没理会江渝然的指责。
他走过去,把兜里的安葬同意单递过去。
深呼吸一口说:“今儿是小鹤头七,按漠河习俗要今天下葬。”
“你是军区团长,得由你在安葬同意单上签了字,我才能去给小鹤领墓地,让他入土为安。”
江渝然脚步猛顿,哐当一下手中的脸盆都摔在地上。
她刚僵着手要接过安葬同意单,对面就传来贺北峰的指责。
“念安早上还跟我说,见到小鹤在军区门口和人打架了,弟弟,你就算跟渝然闹脾气拌嘴,也不能拿孩子的命开玩笑啊。”
话落,江渝然神色徒然一变。
她一把夺过安葬同意单拍到墙上:“贺恒年,小鹤是你儿子,你怎么能说谎咒他死?”
江渝然的愤怒几乎要溢出墙面。
可她几乎想都没想,就这么信了贺北峰的话。
贺恒年心狠狠一抽,气得浑身哆嗦。
他死死盯着她,忍着难过抬手指着整个家属院:“你不信我,那就去外头问一问,看看我有没有说谎。”
“江渝然,小鹤已经死了7天,就死在被你罚跪那天晚上……”
“弟弟!你是不是还生气渝然因为我罚了你儿子?”贺北峰忽然开始大哭大喊着打断他,“我走,我马上带着念安走,省得你总是为了我们跟渝然闹……”
贺北峰一哭,江渝然神色越发冰冷。
“贺恒年,结婚这四年我原本对你有所改观,没想到北峰一回来你就原形毕露,满口谎言,现在居然带着儿子一起演戏!”
“有其父就有其子,怪不得小鹤现在总是欺负念安,你自己好好反省!”
“北峰我们走!”
江渝然拉着人离开后,贺恒年的力气像被抽干。
他跌跌撞撞进屋,紧紧抱上床头放着的骨灰坛,眼睛控制不住湿润。
但他又仰着头生生憋回了泪。
今天是头七,要是让小鹤看见他哭,他一定舍不得去投胎。
他是世上最孝顺的孩子了,他还曾发誓,说长大要成为像妈妈一样的军人,保护祖国,保护阿爸……
可他如今化作一捧灰,躺在小小的坛子里,再也长不大了。
贺恒年强撑起自己,抱着骨灰坛来到漠河墓地。
白色的雏菊开了半山,夹杂在青松中点缀着颜色。
因为没有江渝然签字,连碑都立不了,贺恒年只能去找管墓地的负责人,想花钱买块墓地。
却遭到拒绝:“抱歉,按照规定,您必须得拿着军区江团长签字的安葬同意单,才能下葬入坟。”
路达远前来帮忙,得知情况,都气得红了眼:“江渝然这个混蛋,为了贺北峰父子俩,连亲儿子死了都不管!”
“你们说谁死了?”
江渝然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贺恒年抱着骨灰坛回头看去。
四目相对,或许是已经气到麻木了吧,此刻见了江渝然,贺恒年已经没了任何表情。
还语气异常平静:“你儿子死了。”
路达远把安葬同意单塞进江渝然手里:“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亲儿子死了都一点不当回事?”
“快把字签了,不然小鹤连坟墓都没有,那就成了孤魂野鬼,胎都投不了!”
江渝然的脸色越听越难看,眼底翻滚着烦躁的情绪:“我们家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安的什么心,非得咒我儿子去死?”
“你自己离婚闹得家宅不宁,不能带着贺恒年学点好吗?”
“够了!”
贺恒年窒息叫停江渝然,她看不上他,对他的儿子,朋友,对他的一切都看不上眼。
他抱着骨灰坛,上前挡在路达远面前,质问江渝然:“既然不愿意签安葬同意单,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刮了一天的风忽得停歇。
“我来找你。”
江渝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刚才还如冰的眉眼都瞬间柔和起来:“我要把念安户口转到咱家,以后他就是咱俩的儿子,这是转户口同意书,你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