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爱八文学    更新时间: 2025-09-15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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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清光绪元年,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平遥古城被一场新雪裹得银装素素,青砖黛瓦的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祭灶糖瓜的甜腻和爆竹燃尽后的硝烟味。然而,在这片辞旧迎新的喜庆底下,城西圣家偌大的宅院里,却透着一股难以融化的沉寂。

圣家厅堂,“蔚泰昌”票号的匾额高悬,其下的紫檀木八仙桌旁,年仅七岁的圣钦蜷在太师椅里,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一把乌木算盘。他那远比同龄人纤细白皙的手指,正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速度拨动着算珠,噼啪之声清脆急促,如珠落玉盘,与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格格不入。

他在核对这个月“蔚泰昌”平遥总号与汉口分号的流水账。这不是父亲的考较,而是他自己寻来的“游戏”。数字于他,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魔力。那些枯燥的进项、出项、汇水、利银,在算珠的碰撞间仿佛活了过来,交织成一条条奔涌的银钱之河,他能清晰地“看”到它们如何流淌、汇合、分流。

“钦儿,”一个温和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响起。圣钦的母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走进来,轻轻放在桌角,“歇会儿眼睛,喝了它。”

圣夫人穿着藏青色的缎面棉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角虽已爬上细纹,却依旧能窥见昔日的清丽风姿。只是如今,那眉宇间总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圣钦“嗯”了一声,手下却没停,最后一声脆响落定,他才抬起头,小眉头微微蹙着:“娘,汉口那边这个月的‘镖利’支出比往常多了三成,可同期并无大宗现银押运的记录。”

圣夫人闻言,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伸手替儿子理了理衣领,避开了他的目光:“许是你爹新添了别的用项。年关底下,各处打点,银钱走动总是繁琐些。”她将羊奶又往前推了推,“快喝,要凉了。”

圣钦乖巧地捧起碗,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仍狐疑地扫过那几行账目。他天生对数字有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任何不合逻辑的出入都难以逃过他的感知。母亲显然有所隐瞒,但他选择不再追问。父亲圣宏远近日愈发忙碌,常常深夜晚归,眉间的川字纹深得能夹住纸张,连往年小年必定带他去吃的“长生源”黄酒焖鸡都忘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不是节日的欢闹,而是杂乱的马蹄声、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门房惊慌失措的阻拦声。

“圣宏远呢?让他出来!”一个倨傲粗暴的声音穿透风雪,砸进厅堂。

圣夫人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将圣钦下意识地护在身后。

(承)

来的是一群官差,簇拥着一个穿着簇新官补服、帽檐镶着灰鼠皮的中年男子。那人腆着肚子,手里慢悠悠盘着一对核桃,眼神倨傲地扫过圣家厅堂的摆设,像是估量着货物的价值。

“刘主簿?”圣夫人认出来人,是县衙户房的主簿,平日没少收圣家的“冰敬”“炭敬”,见了圣宏远总是未语先笑,此刻却完全换了副嘴脸。“今日小年,不知大驾光临,有何公干?”

“公干?”刘主簿嗤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纸公文,抖开,“奉知府大人谕,查尔等‘蔚泰昌’票号,勾结长毛余孽,私通逆产,扰乱金融,即刻查封所有账册、银库,相关人等不得离宅,听候审讯!”

“勾结长毛?私通逆产?”圣夫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刘主簿,这从何说起?我圣家世代经营票号,谨小慎微,守法经营,全平遥城谁人不知?这定是有人诬告!”

“诬告?”刘主簿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有没有,查了便知!来人啊,搜!”

如狼似虎的官差们立刻散开,翻箱倒柜,砸锁撬门。精美的瓷器被粗鲁地推开,古籍账本被胡乱扔在地上,雪白的窗纸上印出混乱晃动的黑影。节日的宁静被彻底撕碎,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漫过庭院。

圣钦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他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平日对父亲点头哈腰的面孔变得如此狰狞陌生。他不完全明白“勾结长毛”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天塌了。

混乱中,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老者试图上前理论,被一个官差粗暴地推搡开,踉跄着撞在廊柱上,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王先生!”圣钦惊呼一声,想冲过去,却被母亲死死抱住。

“钦儿,别动!”母亲的声音低哑,带着绝望的颤音。

刘主簿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四处巡弋,最终落在了圣钦刚才拨弄的那把乌木算盘和摊开的账本上。他踱步过去,随手翻了翻账本,又掂了掂那把他儿子可能都拨不动的大算盘,嘴角撇出一丝讥讽:“哟,圣家少爷这么小就开始摸算盘了?可惜啊,这以后怕是没机会替你圣家算账喽!”

圣钦咬紧了嘴唇,黑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怒火,死死盯着刘主簿。

突然,一个官差抱着一摞从书房密室中翻出的旧书信跑过来:“主簿大人,您看这个!”

刘主簿接过,随意抽出几封看了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瞧瞧,这是什么?与江宁(南京)方面的书信往来!太平天国伪都陷落都多少年了?圣宏远还和那边的人不清不楚!这不是私通逆产是什么?”他将那些信纸抖得哗哗响,仿佛握着确凿的铁证。

圣夫人浑身一颤,急声道:“那都是陈年旧信!是先夫早年与江宁一些绸缎庄的生意往来凭证!长毛乱后早已断绝!岂能据此定罪?”

“断没断绝,不是你说了算,是知府大人说了算!”刘主簿不耐烦地挥手,“圣宏远人呢?躲起来了?给我搜!”

(转)

正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嘶鸣。一个身影踉跄着冲进大门,披风上沾满雪泥,脸色灰败,正是圣宏远。他显然是闻讯赶回,看到满院狼藉和妻儿受辱的景象,目眦欲裂。

“刘文斌!你欲何为!”圣宏远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他一把推开拦路的官差,冲到刘主簿面前。

“圣东家,回来的正好。”刘主簿有恃无恐,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和信件,“府尊手谕,证据确凿,你这‘蔚泰昌’的招牌,今日算是到头了。”

圣宏远目光扫过那些所谓的“证据”,又看看吓得瑟瑟发抖的妻儿和仆从,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惨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文斌,是祁县宋家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如此赶尽杀绝?”

刘主簿脸色微变,随即厉声道:“休得胡言!本官秉公执法!”

“秉公?”圣宏远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声音低沉却清晰,“去年藩台大人寿辰,你通过我‘蔚泰昌’秘密汇往京师的五千两‘寿礼’,账目我可还留着…还有你那位在天津卫包养的…”

“住口!”刘主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打断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更深的狠厉取代,“圣宏远!死到临头还敢攀咬朝廷命官!来人!把他给我锁了!银库、账房全部贴封条!所有现银、契据一律抄没!”

几个官差上前就要给圣宏远上枷锁。

“爹!”圣钦终于忍不住,哭喊着要扑过去。

圣宏远猛地看向儿子,那眼神复杂至极,有痛楚,有不甘,有绝望,最后化作一丝急切的警示。他微微摇了摇头,用口型对圣钦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账本…”

然后,他猛地推开官差,对着刘主簿一字一句道:“我圣宏远行得正坐得直!我跟你们走!但祸不及妻儿,放开他们!”

刘主簿冷哼一声,算是默许。官差们粗暴地押着圣宏远向外走去。

“宏远!”圣夫人凄呼一声,几乎晕厥。

圣钦被母亲死死抱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呼啸的院门口。那一刻,孩童的世界轰然崩塌。

(合)

闹哄哄的抄家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银库被搬空,账房被贴了厚厚的封条,值钱的古董摆设被以“证物”之名搜刮一空。刘主簿志得意满地走了,留下满目疮痍和一片死寂。

夜幕降临,雪还在下。冰冷的屋子里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圣夫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坐在狼藉的厅堂里,一动不动。仆人们大多已被遣散或吓跑,只剩下几个忠厚的老仆默默守着。

圣钦依偎在母亲身边,小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冰冷。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父亲最后的眼神,那无声的两个字——“账本”。

账本…他猛地想起父亲书房里,有一个暗格。父亲曾玩笑般告诉他,那是藏“传家宝”的地方,还教过他开启的方法。

他悄悄站起身,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蹑手蹑脚地走向父亲的书房。书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书籍散落一地。他凭着记忆,摸索到书架后方一块略微松动的砖块,用力按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弹开一个小抽屉。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两样东西: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古旧册子,封面上用古朴的篆书写着《九章算经》;还有一个巴掌大小、做工极为精巧的紫檀木匣子,严丝合缝,看不到任何锁孔或开关,只在匣子正面阴刻着一个复杂的“盐”字图案。

这就是父亲说的“传家宝”?

圣钦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两样东西,抱在怀里。那木匣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圣钦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了他怀里的东西。她的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了悟。

“钦儿…”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走过来,颤抖的手轻轻抚过那本《九章算经》和那个神秘的紫檀木匣,眼中滚下泪来,“你爹他…终究是把这祸根…留给了你…”

(悬念)

圣钦仰起头,不解地看着母亲:“娘,这是什么?爹为什么说账本?”

圣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他紧紧搂住,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她的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和纷飞的大雪,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又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

“记住,钦儿,永远别忘了你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有些账,现在不算,不代表以后不算。”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个匣子…等你再长大些,娘会告诉你怎么打开。里面装的,不是财富,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是能要人命,也能救人命的东西。”

“而现在,”她松开圣钦,擦干眼泪,脸上竟恢复了些许往日指挥若定的神色,虽然依旧苍白,“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然后,等你爹回来。”

圣钦紧紧抱着那本古书和冰冷的木匣,懵懂地点点头。窗外,风声凄厉,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以及他们未来的路,都将异常艰难。

而那打不开的“盐引密匣”,父亲身陷囹圄的真相,母亲话语中未尽的深意,还有那遥远江宁城模糊的“逆产”疑云…这一切都像无数沉重的谜团,压在了七岁孩童稚嫩的肩头,也在这风雪小年夜,为他的人生彻底扭转了方向。

小说《九省通衢》 第1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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